小费(小说)
魏天作
得了小费不要沾沾自喜,更不要讨好巴结……
(一)小生打工三年,力没少出,苦没少受,钱却没有挣多少。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想学一门技术,自己开店。想来想去,他认为炸鸡腿最好:店面不大,本钱不多,生意却很红火。
有一次,他帮工友办事,工友请客,带他在小城叫步行街的地方吃过一次。鸡腿炸得焦黄,外酥里嫩,吃起来很可口。按工友的话说,一点不比美国肯德基差!小生没有吃过美国肯德基,不知道什么味道,但他吃过步行街的炸鸡腿,知道炸鸡腿很好吃。
过罢新年,小生苦思冥想了一番,甚至乔装打扮了一番,然后来到步行街炸鸡腿店,像是很随意地问:老板,招工吗?老板刚刚打开店门,准备整理门面,听到有人问,转回头来,上下打量着小生,然后笑笑:你干?小生心里一喜:没想到会这么痛快。在此之前,他设想了很多方案,首先排除的就是拜师学艺;小城不大,谁肯将一半的生意分给徒弟?所以最后决定以打工的方式偷学技术。
老板姓田,五十岁左右,矮胖,红脸。他领小生到一间小屋,指一下墙角的小床,微笑着说:你睡这里。小床上有个被卷,显然在他之前已经有人睡这里了。小生纳闷地看看田老板,用眼神问:不会睡两个人吧?田老板摇摇头,叹口气:唉,他不睡这里了。
见小生不解,田老板接着说:小吴。哦,他姓吴,我叫他小吴。小吴在我店里干了三年,挣足钱春节时回家娶媳妇,亲戚朋友都请了,酒席也订了,谁知就在迎亲的头一天夜里,新娘跟人家跑了。小吴一气之下,扛根木棍跑到老丈人家,把他给新娘买的嫁妆:电视机、洗衣机、大冰柜什么的,一个一个砸。引得人围了满满一院子。老丈人脸上挂不住,想上前劝阻,恰巧小吴一棍子砸下来,砸在他头上。那个猛劲,一棍子就把头砸开了……
小生心里咯噔一沉,迟疑一会儿,不由小心地问:小、小吴是吧?他现在怎么样了?田老板叹口气:还能怎么样?杀人偿命呗。小生便不再说话了。他把自己的行李放床上,抱起小吴的被卷,原地转一圈,也没有找到能放的地方,最后只好又放回到床上了。
田老板说:你收拾一下,赶快去打扫卫生,把门窗玻璃、桌凳,还有地板,都擦得干干净净。明日初六,六六大顺,我要开业。记住了,从今往后,打扫卫生是你的副业,洗鸡腿是你的主业。早晨起来先干副业,后干主业。无论主业还是副业,你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小生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田老板对自己的话很满意:他发挥得好,引用得也好。想了想,觉得没有话可讲了,便挺一挺身子,倒背起双手,很有成就感地向外走。走到门口,忽又停下来,回头看着小生: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姓生?生活的生?真的假的?你身份证呢?我看看。
小生拿出身份证,递上去。
田老板接过身份证,眯起老花眼,借着门口的光亮,远远近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点头说:是生。生活。这姓好,名也好。说着,就把身份证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我先替你先放着,过几天办卫生防疫还要用。
扣押员工的身份证,小生见得多了。他每次换老板,几乎都这样。老板扣押住员工的身份证,员工才会像被套牢的羊一样听话。
小生不怕被套牢,尤其是这一次!
(二)小生二十二岁,白净,瘦高个。算不上帅气,却也是姑娘青睐的对象。二年前,小生就和邻村一个姑娘订婚了。第一次见面,姑娘说:初一,咱俩同过学,你还记得吗?小生想了又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那姑娘不高,胖乎乎的,有一对大眼睛。大概就因了那一对大眼睛,小生和她订婚了。可是订婚不久,小生就后悔了。他发现,姑娘光有一对大眼睛还不行,还要有一个好身材。有好身材的姑娘,走起路来飘飘的,头发一扬一扬,给人的感觉像是飞,有灵气。小生订婚的姑娘,走路一跩一跩,笨得像只鸭子,难看死了。
所以小生就拖着,不结婚。他想姑娘坚持不住了,就会主动提出来和他分手,也会主动把那一万块钱彩礼退回来。这样经济不受损失,也不被人说三道四。在拖的过程中,他可以腾出时间学技术,准备当老板。只要当了老板,还怕找不到走路飘飘的姑娘?
小生有心计,做事也勤快。他每天早晨起来,先打扫卫生,再洗鸡腿,两手抓,两手都很硬。田老板自然很满意。
田老板有个独女,叫田果儿,刚满十八岁,退学在店里帮工,不几天就和小生混熟了,生哥生哥的叫,听起来甜甜的。田老板见了也不阻止,笑眯眯的,一幅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架势。
小生看田果儿,和她父亲长相差不多,矮胖,甚至还不如他订婚的姑娘。可是她是田老板的女儿,面上就得表现得很热情。
炸鸡腿店开业的第六天,大概十点钟左右。小生正在干活,突然觉得落地窗前一亮。抬头看时,有个姑娘从街道那边走过来了,飘飘的。她一件白色羽绒服,像灵鸟的羽毛一样光鲜;她一头卷曲的黑发,像天边的流云一样清秀。她脚步轻盈、缓慢,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
其实,那时间很短。一个人走过窗口,也就是三五步,一闪的工夫。一闪之后,小生忽然恍然了。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也为时过早了。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无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换句话说,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追求这样的姑娘,甚至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明白了这些,他赶紧低下头去,掩饰地抓起一只拖把,用力地拖地。
嘻!生哥,受刺激了吧?
受啥刺激?
装!
然后帖到小生耳朵上,压低声音说:她、是、妓、女。
小生停下来,吃惊地看着田果儿:你怎么知道?
田果儿得意地笑了笑,学着广告语气说:地球人都知道!
姑娘走进炸鸡店,在靠窗的桌前坐下来。
小生侧着身子,偷偷看了几眼。姑娘不但光鲜,而且还文静,怎么看都不能与妓女联系在一起。小生没有见过妓女,不知道妓女什么样,但他听人说过,那是一种很不光彩的行业。
田果儿向小生眨眨眼,样子很神秘:她经常来吃炸鸡腿,每次都是半天拉晌的。小生不解:这有什么?田果儿开导说:生哥又老外了不是?这说明她夜生活多、起床晚呗!小生想反驳田果儿: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懂这些?结果却没有说出口。
这时候,那边的姑娘发话了:请问炸鸡腿出锅没?我要一只炸鸡腿,一袋二百克热牛奶。
嗓音有点沙哑,听起来像电视上经常露面的那个小歌手。小生犹豫了一下,向里边操作间走过去。
炸鸡腿已经出锅不少了。田老板见小生进来,也不说话,拿纸袋包一只炸鸡腿,拿盘子盛一袋二百克热牛奶,交与小生。
小生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
田老板不答,只是嘱咐说:收她十块钱。
比别人便宜两块钱。小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也没有问。
姑娘打开手袋,请小生替她把炸鸡腿和热牛奶装进手袋里,然后手腕一翻,手心里亮出一张面值二十元的钱。小生看看那钱,再看看姑娘,支吾说:你、你有零钱吗?十块,收你十块。
姑娘抿嘴一笑:你是新来的?小生点头说:是。姑娘把钱递过来:不找了,多的是小费。小生怕烫似的缩回手:不,我不要。姑娘便冷了脸,把钱丢在桌面上:多的记上吧,算我下次的!
小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如何是好,姑娘已经出门走了。
田果儿在一旁幸灾乐祸:生哥,追尾了吧?小生不理她。田果儿接着说:生哥,赵本山小品里说,有一头老母猪在树上撞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等小生回答,她自己笑着说:嘻嘻。不会脑筋急转弯呗!
(三)有一家信息公司,中午打电话叫外卖,老总一人吃,两只炸鸡腿。小生接过包有两只炸鸡腿的纸袋,在手里掂一下,看看田老板,意思是不够跑腿的。
田老板笑笑,鼓励小生说:人家公司老总吃,是给咱面子!最后补一句:收二十块钱。
小生骑一辆自行车,七绕八拐,才找到这家办公楼,在楼上又七上八下,才找到老总办公室。老总姓刘,三十多岁,大胡子长头发,看上去像个艺术家。他接过炸鸡腿,只闻一下,马上就陶醉地眯起眼:啊!好香噢!然后拿五十块钱给小生:不找了,多的是小费!
有了上次的教训,小生不敢再拒绝。况且三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他辛辛苦苦劳累一天,还挣不了这么多。接过钱,心里就有些激动,说声谢谢觉得还不够,又讨好地问:刘总,您还有事吗?
刘总打开纸袋,正准备享用炸鸡腿。听见小生问,便停下来,看一眼小生,饶有兴趣地问:你新来的?小生回答:是。刘总问:炸鸡腿店对过街口,有个音像店知道吗?小生本来不知道,但他却说:我从那过。
刘总满意地笑了:那好!我麻烦你带个话,问音像店安老板,我要的萨克斯独奏曲《回家》来了没有,叫她给我回个电话;我打她电话好几次没人接。
小生满口应承:我一定把话带到。
音像店并不难找,转过街口,小生就看到门头的招牌了。中午时分,街道上行人不多。门口一幅半裸美女,淋浴在正午的阳光中,含笑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也含笑地迎接着小生的到来。
小生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走进音像店。店面不大,靠墙两排货架,全是音像制品。里边一张柜台,柜台后边拉一道布帘,隔出一间暗室,是店主人用来休息的地方。小生在货架前徘徊一会儿,见没人照应,就喊:安老板在吗?我找安老板。
连喊几遍,都没有回应。小生觉得奇怪:店门开着,怎么会没有人呢?忽然看见货架下边,有几张散落的光盘,光盘的盒子摔坏了,像是从货架上掉下来的;里边一只茜色高跟鞋,地上有拖痕;再往里……天啊!一个人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从白色羽绒服下边流出来……
小生顾不得细看,头一下就大了,整个人仿佛落入无边的空虚中,两腿软得站不住。片刻之后,大脑传递给他的第一个信号就是:这里杀人了,赶快走!
起初的几步还不够灵活,双腿像绊了绳子,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到门口时才跑得快了。谁知刚跑几步,突然从外边冲上来几个警察,老鹰捉小鸡一样将他按住,用手铐在背后铐了个结实。
小生懵懵懂懂,仿佛梦中,身不由已地被警察押出店门。在门口,他看见一辆自行车,好像有点面熟,接着就想起来了:那是他骑的自行车。便回头对身边的警察说:我骑的自行车,别少了。警察用力搡他一下:老实点!然后把他塞进警车,一路鸣笛开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警车停下来。小生被推下车,押进一间审讯室。对面灯光强烈,令人目眩,看不清对方的面孔。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说,叫什么名字?如同自天而降的冰锤,砸得人喘不出气来。小生颤抖一下,如实回答:生活。
对方当小生没听清,大声提醒说:回答姓名?
小生想了又想,觉得没有错,不由加重些语气说:就是生活。
对方拍案而起,厉声怒吼:老实点!回答姓名!
小生觉得很委曲:他们怎么不相信人啊?于是鼓足勇气,大声申辩说:我说的没错,就是生活——生命的生,活着的活。我身份证也是这样写的,不信你们去找田老板,田老板有我身份证!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