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女
雪泥(卢森堡)著
出版:卢森堡国家图书馆 书号: 978-99959-606-8-1
内容简介:我相信从古至今真有这样的女子,她们美丽、善良、多情、多义,为了生活沦落为娼。本小说的女主人公罗哑出生在四川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父亲的早逝让她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为了治好弟弟的怪症,为了妹妹继续学业,她毅然踏上了一条被万人唾骂的风尘路,和一批同龄女子来到汉洲城。围绕她身边的是泼辣蛮横的江湖老手、笑里藏刀的歌舞城老板、贪贿无艺的某某公安分局局长、滑稽懦弱的犬儒……她竭尽全力去保护亲情、友情、爱情、婚姻,而等待她的却是灭绝人寰的报复。
第一章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1976年的太阳正落在鹿儿山顶那棵百年老槐树上。从一间茅草屋顶传出清脆的婴啼。“是个儿子?哭得这么响。”妈妈强忍住分娩后的巨痛,抬首问脚下的接生婆。脸皮皱成一枚核桃壳的周家婆“咔嚓”剪掉孩子肚上的脐带,用条细麻绳勒紧脐蒂,旧棉布一裹,把孩子塞到了妈妈赤裸的两乳之间,“易凤,你这闺女长得好秀气啊。”
爸爸罗大脚掀开布帘子,和妹妹引弟走了进来。“什么?又没带把?”爸爸扯开包裹布,眼睛贴近孩子的下体,“不争气的臭婆娘!”只听“哗啦”一声,婴儿掉进了床旁边的大尿桶中,黄色的液体一秒钟就湮没了那颗毛茸茸的头,她的身体猛烈地扭动了几下,还未哭出声,就没了动静。我们都呆呆地看着爸爸,他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这个桶里淹死了两个妹妹,前年秋天一个,今天一个。妈妈的眼泪泉涌似的流进了耳朵里,我扯过枕头旁边的一张旧毛巾,擦了擦妈妈的眼睛和耳朵眼儿。
“乖女儿,和妹妹抬着尿桶去竹林里,埋深一点,别让野狗刨出来吃了。”妈妈说。我到屋檐下找了根扁担,将绳索套近靠自己的一方,让妹妹走前面,跨出了门槛。
云霞掩映下的小村庄飘出了蔬菜粥清淡的野味,低矮的二十来户茅草屋错落有致地围住一汪大大的水泊。两头黄牛在滚澡,润生把牛绳拴在石墩上,一蹦就到了我的面前。“提到哪里去?我帮你们。”润生取下扁担,腰一横,大步走在前面。“就到竹林里。”我说。“你妈妈又生妹妹啦?”润生看着桶面一绺黄毛,“跟你妈妈说,去拜溪坝的石公,每个月的十五去一次,保管生的都是弟弟。这是我奶奶昨夜悄悄讲给芋儿妈妈听的,奶奶还说凡是拜过石公的妇人生男不生女。”
溪坝的石公那么灵,鹿儿山就没女人了。
鹿儿山正因为阴气太重,而且女子都长得葱灵,才招来无数的货郎、木匠、铁匠……游走他乡,居无定所的男子把这里的女儿一个个带走,再也没回来过。鹿儿山顶的老槐树枝繁叶茂,花开时,风一吹,山里山外就香了。风里便时常荡悠着年轻货郎绵长的吆喝,鹿儿山热闹起来,男人和女人就在太阳落山之后草草吃点东西,长夜长夜地媾欢。黢黑的亮着几盏麻油灯的小山村虽然祖祖辈辈都憎恨生养女儿,女儿却像漫山的荨蔴草疯野地来到这世间,溜过父亲指缝的小生命便跌跌撞撞长大成人了。
第十六章
我对西门一带并不熟悉,过了建材市场,宽敞的单行道两侧各分支出一条小道,车往右拐,两侧的木房子屋檐抵屋檐,两溜儿榕树遮挡去了太阳光,有两家茶馆座椅都摆到了人行道上,成都这样的百年老巷已拆迁得所剩无几了,物以稀为贵,看着就觉得古朴厚重,像是沐浴着历史的习习凉风,许多商铺外墙凹凸不平,岁月蚕蚀去了绚丽的色彩,还叼啄出一道道奇形怪状的纹路,檐角也残损厉害,原先雕的是龙是凤只能凭借仅有的一点图案去揣测,新主人倒也不惧怕梁塌屋倒。
出租司机提醒我,马路对面就是车站。下了车,不料想,抬头就看到了街角挑着一面大大的布望子,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两个繁体正楷字“佳佳”。店子进深很长,门右角置着一张黑油油的高柜,放着一把老式木算盘、帐薄,帐薄上套着只圆珠笔。两旁的四方架上货物琳琅满目,许多零食,有些牌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我很少吃零食。)实在无法把眼之所见与风铃子联系起来,正在恍惚间,过道的竹帘子掀开一道缝,风铃子穿着件薄薄的麻纱连衣短裙闪了出来。她颇感意外,随即嬉笑着抱紧我,“我就说嘛,你哪里是薄情寡义的人呢?”
“哈哈,刚才可是印尼海啸,什么绝情、绝义、没心、没肝,我要是不立马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眼角有几条鱼尾纹,鼻梁两侧布满淡淡的雀斑,委实这点变化使她增添了女性妩媚成熟之美。她煮了壶功夫茶,我们举杯齐眉敬过后,谈起荷花池一别,她脸上喜怒哀乐的色彩像是有只笔在默默地调配,顾客进进出出,谈话不得不中止,就在零碎的空档,不用提示,她又接着前面的话有条不紊地叙述下去,我发现她真的很精明,记忆力超强。
“你的八一台呼机号6632488,看,那张地图的下角还记着哟。”她指了指贴在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
“你走后,老狼带我到外北万福桥‘陈麻婆’老店,饭局上还有四个孩子,鹿15岁、牛14岁、羊10岁、兔8岁。姐姐长,姐姐短,把我叫得心花怒放,可不能小看这些孩子,心机可重了,最会察颜观色,讨人欢心,如果是在欺软怕硬的恶劣环境中长大,成年后就变本加厉地去欺负和侮辱比他们更加弱小的群体。他们都是孤儿,在上学,全姓王。我和老狼也是孤儿,他大我9岁。我妈妈可能一生下我,就抛弃了我,据老狼的回忆,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奇丑无比,脸上爬满了皱纹,像个小老太婆,他抱起襁褓中的我,听到我发出微弱的一声嘶鸣,不像人的哭声,着实吓了一跳。他想起师傅天天挂在嘴皮子上的名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把我交给了他师傅。老头子每日灌我些米汤,我居然奇迹般地保住了小命,长到一岁半便会鹦鹉学舌叫‘师傅’。
我和老狼之间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早在我婴幼儿时期就扎下了根,他干完师傅分派的活儿(小的时候,做托儿。稍大点,便调包行窃。)回到我们的烂窝,还要劈柴做饭,他乐意拿根绳子和布单,把我兜在胸前,像只袋鼠。一年,师傅腿疾恶化,行动不便,动不动就体罚徒儿,鞭子抽棍子打,疯疯癫癫的,总是说,他受够了,不想再看见我们这些小叫花子,让我们滚,从他生活里消失,他落个清静逍遥。老狼已二十,开始肆无忌惮地挑衅师傅,还警告他不准动我和几个小师妹一根手指头。过了几年,腿疾居然要了师傅的命,他尸骨未寒,我们这群没爹没娘的徒弟就各奔东西,无非做着两种营生:男盗、女娼。
我和成百上千的男人困来困去后,开始思念老狼,他到龙潭来看我,我们的关系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他渴慕我的身子,又时时认为这是乱伦,每次干完后,都要在腿上画一刀,流着悔恨的眼泪,说,‘妹妹,我他妈就是条万恶不赦的畜牲。’我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对他大喊大叫道,‘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哥哥,你难过什么?你悔恨什么?你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自虐狂。’我推他出去,反锁上门,企图来个痛痛快快的了断。我和老狼哪能轻轻松松说断便断?隔三五个月,两人又睡在一起,他开始帮人收房租,虎里虎气的块头人家门前一站,再狡猾爱贪小便宜的商贩也乖乖送上钱来。我和他之间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互不干涉彼此的生活,都是那种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管明天穿不穿的人生观。一根比血亲还牢固的链条系在他和我的脚上,我从来不担心他会被外面的女人迷惑住,乐不思蜀。他把所挣的钱全部交由我管理,我给他开了两个户头,一张死期,一张活期。期间,他认识了我的死党梅一,我和梅一前半夜陪男人睡,后半夜陪老狼喝酒掷色子划拳听低糜柔腻的流行歌曲讲三流笑话。滑稽啊,我们仨儿那么的不可救药,只要一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就稀里哗啦哭得不行。梅一问我,‘你和老狼结婚了,我咋办呢?’‘还要说么?做他的小老婆呗。’听说中国古时候,姐姐出嫁,妹妹陪嫁,我就是那样开导梅一的,‘你不觉着委屈,我们就秘密组织一个小家庭。’梅一道,‘美死他了,我才不干呢。’有段时间,我真以为老狼要娶我,耐着性子等他开口。他却对我说,‘我的钱呢?你都存着吧?现在给我,我有急用。’他拿走了他的钱,我暗暗流了不少眼泪,那是春天的事。夏天,我就和梅一上了肖印辉的贼船,你也在上面呀。
那天,吃完饭,正无处可去,老狼说,如不嫌吵,就搬来和他们一起住。我光棍司令一个,外带十二公斤重的旅行包,撇脱!(注:潇洒)他支根竿子,我也就老大不客气往上爬。嗨呀,那个家可真像饲养场,墙壁上贴满了水彩画,稚拙的线条,鲜艳的色彩,看来看去不外乎五种动物在蓝天白云下,青草地上嬉戏玩耍,卧室门上悬挂着硬纸拼凑的卡通漫画动物脑袋。男孩女孩回到家便趴在客厅的大圆桌上写家庭作业,连兔弟也变得异常安分,仅有一次跑到阳台上来叫老狼帮他削铅笔,‘哥哥,那铅笔是歪货,削一截儿断一截儿。’老狼拿过铅笔刀,削到屁股颠儿才得到一点坚硬的灰褐色铅头,无可奈何地向我说道,‘看,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和谐社会,尔虞我诈,无所不及,连孩子的学习用品都有造假。’
他递给我一根‘摩尔’,掏出打火机把火焰调到适当高度,椭圆的黄铜壳身镶嵌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这不是我送你的么?还在用?’我把火机置在掌心端详了一会儿,还给他,斜睨着他的脸。‘充气式火机可以用好多年呢,扔了怪可惜。’这也算回答吧。他吸的是红梅烟,3元5一包。我算是看出点端倪了,伸手就想掐掉他的烟头。他往后一退,微怒道,‘干什么?找烫?’
‘这烟不能长期抽,冲。你不是一直都在抽万宝路,干嘛呀,你?不会是为了……’
老狼捂住我的嘴,慌忙掉头往屋内扫了一眼,四个孩子还在埋头写字,没有异样的表情,他凑近我的耳朵喃喃道,‘真的没什么,孩子面前说话谨慎点。’
我躬身伏在水泥栏杆上,看见下面一片片石棉瓦房,脏乱潮湿的巷子里摆满了大塑胶盆子,罩着网套,里面的鳝鱼、泥鳅蠢蠢蠕动,高木架子上倒挂着一只只拔光了毛的鸡和鸭,摊主正往一只颈项还在汩汩流血的公鸡背上浇滚烫的沥青。‘收废铜烂铁啰,旧书报纸拿来卖哟!……’年老的收荒匠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当时一拳捶在老狼的胸膛上,‘你这人也贼坏的,连麦芽糖都要偷。’
‘还不是你死妹子犯馋,我后来很照顾那个老爷爷哟。’
这个我相信,他能一边抽3元5一包的红梅烟,一边供养四个孤儿,肯定也会怜恤孤寡老人。我从来就没真正得到老狼,他的意志世界对于我来说就是团谜,他肯定曾经孜孜不倦地追求过什么,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原动力又是什么呢?可惜,后来,不等我或有人破译他世界里的那些意志,他就像天边的一颗流星消遁得无影无踪了。
鹿和羊睡一张大床,毛巾被和枕头早该晒一晒,拿在手上润润的。窗台和写字台上摆满了摩托、卡车模型,全磨损得失去了光泽,我指着一辆车头凹扁的雅马哈说,‘收集这些玩意儿很有意思吧?’
鹿嘻嘻笑答,‘哥哥奖赏我们的哦。’
‘用这种东西奖赏女孩子?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遭听说。老狼有病!’
‘不要这样说哥哥嘛,痴迷车模的人真的很多,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个大连男子花了20年20万收集了400辆车模,将来我要去美国底特律学汽车设计。’鹿郑重其事地说。屋子里的东西和男孩房间里的无甚大的区别,散发出强劲的阳刚之气。我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况且像她们这个年龄都异常敏感,不是有句话叫‘言教不如身教’?我决定从换洗床褥开始触动她们作为女人的那根神经。
第二日,孩子们都去上学了,老狼下午才有事,见我在洗澡盆里揉搓窗帘,也拉根四脚凳坐在我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我说,‘老狼,你真不地道,养他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吧?我可一直蒙在鼓里呢。’
他说,‘这都是我的私事啊,好像没必要向你汇报吧,你关心吗?’
我甩给他一句粗话,‘我关心你的锤子!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他点燃3元5的香烟,嘘嘘两声,‘变化很大哦——’狠狠抽了几口。我忍不住又说他,‘烟瘾那么大,抽这便宜货得个肺癌鼻癌什么的,看谁来收你的烂摊子。’
‘嗬,有意见了。咒我死。我都给你说了吧,鹿和羊是我原先住在驷马桥隔壁邻居的女儿,碰巧和我是老根儿,那妇人长年带着两孩子,平时也没男人也没亲戚来串门,她蹬腿走了,我最初只是想等她家哪个亲戚领走两孩子就算尽到一份良心,我该干嘛干嘛去。左等右等,不知是她娘家人都死绝了还是怎么着,反正没人儿来,你说我能撒手就走么?牛和兔倒是我在大街上认识的,你也知道,我们小的时候没上过学,长大了才吃那么多亏,我把两兄弟也送进了学堂。他们四个娃娃都很听话,我呢,每星期去一趟文殊院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他们将来全都能考上大学。’
我猛然发现老狼的后脑勺白了一大片,间隙五六分钟就要嗽嗽喉咙,你也知道的,我不是哀哀怨怨的娘们儿,再动听的话出了我的口都会变调儿,我说,‘得了,得了,吃饱了撑得慌,虱子不往你头上爬,你就不爽。’
他抖抖肩膀,傻笑着往门口走。我跺脚,自言自语道,‘我可给你说好了,我这人没长性,做烧饭婆做厌了,提包就走人的。’
‘这个我早就知道。’他回头还在傻笑,然后,出了门。
我他妈真犯贱,憋得慌,想他想得夜里辗转反侧,还咬牙和他进行拉锯战,做烧饭婆又怎样?只要能和他长久呆在一处。
我把他们的饲养场彻底清理了一遍,挂上飘着肥皂香味的窗帘,所有的床上用品都丢进了垃圾站,重置过。下午,一个人呆在家里犯困,去附近的胡同逛,给羊买了件背带裙。那孩子穿上新裙子兴奋得不得了。又过了几日,我问鹿,想不想要件和妹妹同样款式的裙子。她嗤嗤鼻子说,‘你乐意,就给我买条牛仔裤。’
我后来想,根本不应该介入老狼的生活。我是他的克星。我按照自己的喜恶来行事,最终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到初秋,我买了条大喇叭牛仔裤外加白色系带衬衫送给鹿。
天空蓝得像无垠的大海,地面温暖又干燥,叶子在变黄,还未落。下午,鹿的学校有茶话会,我怂恿她穿我买的那套衣服。她在里间屋换好,打开门,我们都屏息凝神望着她。老狼说,不好看。鹿走到门口的落地镜前左转右转,诧异地问牛,‘挺合身啊。真的不好看么?’牛涨红了脸,大声说,‘不好看!丑陋!’
鹿蹦蹦跳跳出了门。天空还是那么的蓝。成百上千的知了开始鸣噪。
胡同口的大路灯都亮了一个小时了,还不见鹿的身影。老狼说,‘这孩子没穿过新衣服咋的?全世界炫耀去了?’老狼拿上手电筒,决定去学校找鹿。学校早就关门了,值班室的老大爷不在。老狼挨家挨户去问鹿的同学,‘鹿去哪儿了呢?’没有人知道。老狼沿街呼喊,‘小鹿啊,该回家了咯。’ 公园、河边也找过了,还是不见鹿的身影。老狼记起鹿的学校背后是片松树林,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林子的入口,鹿歪靠在一棵老树上睡着了。
老狼抱起鹿,飞奔回家。鹿的牛仔下档一团血渍。老狼不停地问鹿,‘哪个畜牲干的?’
鹿双手扪住脸,抽抽泣泣说道,‘老校长的儿子李老师。’
‘就是教你们政治的那个?你怎么就让他得逞了呢?’
‘他说有事找我,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进去后,他就对我动手动脚,把我绑在椅子上,我动弹不得。’
‘你这么蠢,你不会喊叫?’
‘他威胁我说,如果闹大了,让人看笑舌儿(笑话),学校肯定会勒令我退学。’
‘我去宰了那头畜牲。’
老狼往裤腰里塞把菜刀,冲了出去。
他跑得那么快,一睒眼就不见了。待我们追到老校长的宿舍,门虚掩着,室内一片狼藉,老校长站在书桌前面,他儿子站在门口,两人都是呆若木鸡。就在他们之间老狼一动不动躺在尼龙地毯上。孩子们蜂拥而上,跪伏在老狼身边,不停地哭喊,‘哥哥!哥哥!’我抓住老校长的衣领,怒吼道,‘你们杀了他!’老校长抖颤道,‘他把刀往桌上一拍,逼着我儿子自宫,我可是正当防卫,背后就打了他一铁棍。’牛看见桌上那把菜刀寒光凛凛,不假思索拿起来,扑向老校长的儿子。牛回首含笑对着鹿说,‘鹿姐,我帮你报仇。’牛杀了老校长的儿子,自刎身亡。
成百上千的知了还在鸣噪。我失去了老狼,鹿失去了牛。我们相互搀扶着走进深秋的荒凉世界,雨水泡朽了我和鹿麻木的神经,偶尔兔弟睡到半夜哭着喊着要哥哥,我和鹿才意识到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某日,鹿跑到楼顶,脱下衣服和鞋袜,赤条条像一只仙鹤腾空而起。我最后看见她时,她的一块头颅突兀在外面,脑浆染红了雪白的肌肤,双乳完美得像即将绽放的花蕾。
我也想就此了结生命。羊和兔看透了我的心思,一天要说十次,‘姐姐,别抛下我们呀。’我继续送他们去上学,为他们煮饭,洗衣,穿老狼的内衣内裤,对着一张空椅子冥想,变得讷讷寡言,行尸走肉地熬过一天又一天。
羊咨询过她的老师高枫,‘姐姐是不是精神失常?’高枫根据羊提供的情况判断道,‘也许患上了轻度抑郁症。’
羊回到家,告诉我,她落下太多功课,再不强化补习就来不及了,她的老师每天放学后来我们家,还顺带帮帮兔弟。
我已经出现幻听幻觉。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耳边会突然响起老狼的笑声,就是那种醉酒后粗野凄凉的笑。羊和兔回家开门,门钮发出吱嘎轻响,我的眼前就出现老狼的身影,伸手要接他的外套,直到羊和兔稚嫩的声音像鱼刺一般扎痛我的耳膜,‘姐姐,我们回来啦。’我喟叹一声,返回现实人生。
在一个晴朗的黄昏,羊领着高枫跨过我们家的门槛,空气里荡漾起一波又一波笑声。我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天边的云霞,羊察觉出我又丢失了自己,缠着高枫带我们去水碾河放风筝。我后来算是明白了,这孩子和高枫打一开始就在我面前唱双簧,真是用心良苦。
‘高枫32岁,1米75,家有老母瘫痪在床,无兄弟姐妹,教书育人已是八载。’羊还补充了一句,‘单身。’——那段时间,我看见的成年男女不过是能够直立行走的裸猿,在尘世莫名其妙地劳累。我和羊在洗碗,她喋喋不休,我毫无反应。羊故意大喊了一声,‘姐姐!’我一惊,手里的碗碟滑落进水槽,碎了好几个,我攘臂瞋目道,‘你发羊癫疯呀?!’
‘高老师问你想不想做小生意,譬如:开个杂货铺什么的。他有个远房叔叔要回长寿养老,打算把店子盘给别人做。高老师说了,位置好,客源稳定,盘给咱家,咱家今后也就有了固定收入。’
你想想啊,这些话出自一个10岁女孩之口,带给我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就似脑中的一个死结在自动地松散,我抱着羊不禁潸潸,哭过之后,我对她说,明天你们高老师来了,我和他认真谈一谈。
第二天,补习完功课。我对羊和兔说,去楼下买把面,送送老师。高枫是个直性子,刚下了两层楼就忍不住先开口道,‘是有事要和我谈吧?羊都给你说了?’
我说,‘今后像这种事不要让羊掺合进来,她才多大的孩子。’
‘是我考虑不周……’
他一道歉,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你叔的店面,他,要多少转手费?’下到一楼,在堆满了蜂窝煤的楼梯口我止步问他。
他告诉我,老人和房东签的租房协议还有三年才到期,租金是每月2000,水电不包括在内,他叔当初交了三月的押金6000,店子里还有1万块的存货。我做的话,两万块钱就可拿到手。我和老狼的储蓄加起来也有二十万,于是,我把店子翻修了一下,一道木板墙隔开,前面营业,后面住家。都道是万事开头难,我倒挺幸运的,一做三年,年年盈利。隔壁是个姐们儿做服装生意,刚开始时,她教我作流水帐,敲算盘,我这木脑袋也居然学会了。
很搞笑的,我们搬到西门,羊和兔也不得不转学。那高老师风雨无阻,天天跑我们家,还陪着我去进货。有时,我在后面烧饭,他碰巧在辅导孩子,客人来了,他就俨然店里伙计,招呼酬酢非常老道。我和他可真没谈过个人问题,至少在我这一方,我还生活在老狼的阴影里。
第二年我的生日,高枫也在,吃过晚餐,摆上蛋糕,孩子们让我许个愿,高枫拉着我的一只手,说,‘嫁给我吧!’羊和兔紧跟着说,‘姐姐答应高老师吧!’我都不知道当初答应高枫是不愿看到他失望还是不愿看到两孩子失望。我们简简单单走到了一起。羊和兔又转回原来的学校,因为他家的老房子宽,三室一厅外带独立的厨房和洗手间比住在西门方便。”
“你不是有个奶娃儿?叫什么呢?”
“曼曼,闺女。”
风铃子打开两瓶喜力冻啤酒,递给我一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就喝去一半,那豪放的架势可不像曾经受过大的伤害。我啧啧赞叹道,“酒壶英雄!据我的鉴定,姐,你劣根性保存完好。可喜可贺!……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嘛。”
“凑合,凑合……”
我指着她的鼻梁,“学会了装——”她指着我的鼻梁,“你不也学会了装——”
就在两根指头往回掣碰触的一刹那,双双忍俊不禁。
墙头电子钟已经显示五点零五分,我约她礼拜六再见,她说,“好巧,芋儿那天也要过来呢。”我说,“好啊,好啊,干脆礼拜六你只开半天门,中午我请你们去吃傻儿火锅。”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时间你定。”挥手拦了辆出租,风铃子好像在后面说,“急急巴巴去赶考!”我弯腰进了车后座,临时决定到琴台路买熟肉凉菜。那一天是9月1日,记得如此清楚,那是因为第二天即9月2日是我和国梁的三周年结婚纪念日。
第二十章
飞机飞过戈壁滩,雾霭里沙丘时隐时现,无尽的荒寒,看不到人烟。机舱内只有两三盏阅读灯还亮着,人或是酣梦中或是假寐或是万分清醒,再过几小时就要到达北京机场了,再过几小时便可听到“啥子”乡音。弟弟暂时从脑海里隐退,一些零碎的思绪包裹了引弟,是关于桥和桥的宿醉。
和桥宿醉的当然是皮大叔、粉马、城、Y小姐,引弟觉得桥和他们建立起来的磁场怪诞荒谬,不可理喻。
宿醉当然是在第二天不上班不上学的前提下。几杯酒下肚,胆怯者获得勇气,刻板者释放出烂漫,激昂者更加激昂,把满腹牢骚排大便一般通通排出。最好是拿死人开刀,死人躺在坟墓里,你骂他(她)祖宗十八代,他(她)也不会还嘴。Y小姐和张爱玲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提起张氏便斜嘴巴嗤鼻子,引弟每每看到她那副神态,心底就发毛。
就是在上个周末,Y小姐还在说张爱玲的坏话,“记得她的一篇文章里的一个小人物,是某大龄未婚小姐参加舞会,穿很不合时宜的薄裙子,张爱玲写道,她没钱做新的,所以穿薄裙子还要故作凉快装。接着写该小姐提早离开,其实是想给别人惊鸿一瞥,反正留下来也没有人搭理。类似的描写,张爱玲的小说里比比皆是。我想,如果我的某位阔朋友在聚会上揶揄衣服不合时宜的穷来客的话,我一定觉得她刻薄得心态不正常。张爱玲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异乡,死后数天才被发现,这是不是自食其果呢?……张爱玲在抗日期间嫁给了汪精卫政权的大汉奸胡兰成,隐约记得胡兰成的一篇大作,好像是说楚国之应该独立,必须独立,马上独立。这位让张爱玲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就是这么个王八蛋。聪明如她,见察人心敏锐如她,居然不知道,人品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连祖宗都可以卖,为了功名利禄,愿意给豺狼做奴才的人,背叛半路出家的妻子,当然更不需要理由。所以,几年之后,胡兰成拿着张爱玲最后的积蓄,理直气壮的扎姘头,扎完一个又一个。乾隆名句云:一个一个又一个,两个三个四五个,六个七个八九个。胡才子的姘头,大概不比我们郭某某大文豪的少,总有10来个吧,啊,同志们,她最后还是醒悟了,对企图再次接着爬过来的,已经又有了妻室的潦倒不堪的胡兰成十分决绝,不过,这个觉悟是在失去了青春和金钱之后。”这样妄加评论我们不了解的人生故事却得到一片喝彩。
引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反驳道,“张爱玲死前准备得很充分,安详地躺在小床上,迎接死亡。这样的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是自食其果?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请不要去横加指责。”
Y小姐看桥保持中立态度,便自嘲说,“俺就爱八卦,俺就是一小女人,孔老夫子曰: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这句话里的女子是借指奴婢。”
“反正都是女的,一回事,”Y小姐厚颜无耻笑起来,“桥也说几句——”
“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你们聚在一块儿就议论别人的私生活,从中觉出些快乐。无聊卑琐的一群人!”
引弟的最后一番话激起了公愤,大家异口同声要桥在他们和她之间作个选择,桥被朋友们推来攘去,引弟大吼一声,“我走!”
空中小姐在广播里通知还有三个小时着陆,大家稍安勿躁,不要打开头上的行李舱。洗手间门前突然站满了人,引弟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们几眼,回到现实世界。“请问要喝什么饮料?”餐车停了下来。“Tea,谢谢!”引弟说。
“缘为天定,份乃人为。”她自言自语道。“小姐,对不起,我出去一下。”旁边的鹰勾鼻男人站起来,佝偻着背。引弟站到过道上,打算等他回来才坐回原位。桥星期一去了加利福尼亚洲,听说是参加世博会。他在怨恨我,我得罪了他的朋友……新加坡会把信转交给他的,到时,他将看清楚我的立场,我不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我办不到……飞机徐徐降落,轮子着地的瞬间,引弟的额头猛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梦境和现实再次搅浑在一块儿,无数张面孔浮现眼前,轮廓模糊。“弟病逝,速回。西联汇2000美金,查。”——收到姐哥的电邮,去邮局取钱,买机票,写信给桥,托付新加波,失眠,回忆,等待……却流不出眼泪。
我见到引弟的第一眼,懵了。她的头发居然长到了腰臀,穿着还是那么保守,但绛紫色印度宽松纱丽使她看上去馥郁端庄,美得给人带来难以把握的氤氲之感,和我印象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性格张扬的的丫头一点也不吻合。乡亲们把她团团围住,不知该表归来之喜还是道丧亲之忧,她却冷静得出奇,像是在汇报工作,“5月15号收到姐哥的信,买到21号的票。赶回来,还是晚了。弟弟埋在哪里?我这就去看他。”听她如此说,乡亲们便知趣地离开了我家院坝,妈妈用竹篓装些钱纸、香烛、水果,走在前面。有个小男孩,始终不离引弟左右,对她充满了好奇。妈妈不冷不热说道,“你润生哥的儿子虎子。”引弟拉上虎子的手,问他几岁了。那孩子却不老老实实地回答,扯怪道,“不告诉你。”
麒麟埋在我们家一块菜地旁边。这地种的是小葱、蒜苗、芹菜,平日里都要吃的,妈妈说,她去掐菜,麒麟就看得见她。埋远了,怕他寂寞。虎子对着坟头比谁都先开口,“麟儿叔叔,你二姐来看你了。”妈妈点燃香烛插在坟前,我和引弟席地而坐,引弟的手搁在新坟的黄土上,像是在抚摸泥土下的人儿,呢喃道,“安息吧,小弟。”妈妈长声幺幺开始了哭丧,声音凄厉哀怨,半是向麒麟解释他二姐迟归的原因,半是追忆他幼时的琐事。她每句的开头都会呼唤一声,“我的儿啊——”直教听的人肠断肝裂,也跟着恸哭出声。
引弟像是在有意约束自己。旁人不找她说话,她也不主动搭腔,让我和妈妈无所适从,我疑惑,西洋的教育就是把人改造成莫测高深的怪物?她站在院墙边,看虎子用死苍蝇逗蚂蚁。妈妈递给她一根矮板凳,问她吃不吃红糖鸡蛋。她看着妈妈淡淡一笑,回说不想吃。妈妈又说,想吃什么零嘴儿,趁天还早,她这就去买。话音刚落,润生的老婆气咻咻地跑进来,拉起儿子的手就往外拖,虎子赖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嚷嚷,“我不走,我就要赔孃孃玩,孃孃刚从美国回来。”那妇人一巴掌打在儿子屁股上,破口大骂,“稀罕个啥?骚狐狸掏了你的魂儿啦,给我回家去!”
周家婆歪歪拐拐走出来,拉她手,“你吃怪了药噻,拿娃娃发癫……”那妇人撇开周家婆的手,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瞪了引弟一眼,不停歇地打虎子的屁股,打得虎子喊天叫地。妈妈浑身直哆嗦,指着院门对她说,“我们哪里得罪你了?你到这里来指桑骂槐,你给我出去,出去!”
妇人把虎子拽出去,在路旁折了根柳条,抽孩子的小腿,抽一下,孩子就蹦起来,哇哇地哭嚎。妈妈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对引弟说,“她是打给我们看的,不该让润生来抬棺材。”田里本有几个人在忙活,见润生老婆走远了,告诉妈妈,那婆娘就是鸡肠子肚子,把猴年马月的事翻出来和润生吵,润生的爷爷都气走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算是全明白了。
发现国梁在嫖娼狎妓是我和引弟回到成都的头天晚上。他怨我带着麒麟不吭一声就走了,等到要用钱才想起他来,纯粹是把他当作一张活期存折。这一个多月来,我们都没见面,仅仅打了两三通电话,因为这样,我担心他给引弟脸色瞧,一直忐忑不安。八点未到,他洗过澡,重新换了套休闲服,问我和引弟要不要同去玩。我说去哪里玩。他道,高档的,低档的,任你们选。我越听越糊涂,什么高档、低档?
“大富豪、廊桥一梦、红磨坊、情不情……”他报出一溜儿夜总会的名字。引弟是听不懂的,但我懂,心里酸酸的提不上劲儿,顿时哑口无言。他狡黠地大笑道,“你在乎吗?你才不在乎呢,我就知道你不在乎……”
他一转身,引弟便问我那都是什么样的场合,我说男人去找鸡,女人去找鸭,肤滥淫。她恼怒道,“你看你和润生哥,你和姓陈的,都闹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呀……”
“我莫可奈何,感情就是道不明理不清的。”
她余怒未消,“姐姐,这是你的性格使然,为情所困,欠下情债又偿还不了,割舍不了,纠纠缠缠,身心皆累。”
自她回国以来,还是头一遭和我谈她的感情生活。我由此更加深了对新加坡和桥的印象,在她的心目中友情和爱情同等重要,朋友给她快乐,恋人给她激情。我取笑她,是你先kiss(吻)他,还是他先kiss你。她的回答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还没那么脆弱,隐藏在kiss后面的是卑俗的情欲。”我疑心她还是处子之身。
当夜异常闷热,我把躺椅搬到走廊上,引弟和我背面而坐。这是上弦月,月挂西边,只看得清田埂上的几棵桦树,乏味而单调的立在那里,影子一动不动。她用指尖捻起瓜子,轻轻一嗑,把壳放进空碟子的中央,站起身拍了拍手,说,“太平了,没啥看头。还是我们山里的月夜更有味道。”她去掉拖鞋,光着脚丫在青花瓷砖地板上踱来踱去,四周鸦雀无声。猛然,她把头枕在我肩上,“我观察你好一会儿了,失魂落魄的,焦头烂额为哪般?大不了就一个离字,没有男人照样活。”她大概忘了是谁在资助她留学读研,她能如此说,还是令我倍感欣慰,特别是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眉宇间流露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桀骜之态——这才是我熟悉的妹子。可我不得不叮咛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千万甭去招惹那个人……
他常常两三点钟从其他女人的床上爬起来,扔给她们一千两千,带着酒醒后的孤独往家里赶。院子里和走廊上的灯都为他亮着,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就寝。有时候,和他刚刚分手的女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哭哭啼啼吵着要有个说法。我仿佛他请的一个老妈子,默默地为他善后。引弟因为赶写论文要查资料,白天的时间都泡在交大图书馆里,活得那么漂亮,我只希望在她回美国之前,靠我所能把这个家置于无风无浪的小港中,哪怕只是暂时的平静。
有一天下午,整理抽屉,翻出佟柯送给我的一张黑白照,是他和他妻结婚以前照的,颇有些三十年代的风采,四四方方的院子中央一口天井,天井右侧是郁郁葱葱的葡萄藤,圆拱式的藤架前,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站在椅后,弯腰和她耳鬓紧贴,她反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人面带微笑。照片上的人就像黑白两色一样,仿佛已隔了好几个世纪。
国梁大踏步走进来,阴气腾腾。我说你这时回来做什么才四点过。他夺过我手中的照片,看了看,往地上一掷,讥诮道,“还没忘掉这个男人,你没怀他的野种就不会落下不孕的下场。”目光停留在抽屉角落里一块银白色如意牌上,拉出来三下两下揉捏成一团,我扑上去抢,他不停地说,“你还藏着他送的信物,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我要打你才解恨。”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我根本无法掰开。
“那个银项圈是个小弟弟送给我的……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搞不懂,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把我折磨死才甘心么?”我无力瘫坐在地板上。
“多么厚颜无耻!你上午和哪个男人在亚细亚?我的朋友说,你和那男人到了路口还难分难舍。”
“造我的谣,纯属无稽之谈。那是芋儿的男朋友,我碰见他们,和人家握手扯了会儿家常。”
他拾起佟柯的照片哗啦撕成两截,“统统扔掉,还有藏在角角落落的不为我知的男人的照片、哥哥弟弟的信物,全他妈给我清理出门。我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你,”他双手箍紧我的头,左右摇晃。“你懂还是不懂?!你和过去来个彻底的了断!”
我便似在一艘破船上让风浪颠簸得失去了平衡,待他松开手,我趴伏于地,头还似在旋转,喉咙干涩得发痒,刚咳嗽了两声,他腰一横,把我抱起来,往床边走。我不停地挣扎,两腿乱蹬。他的嘴堵在我嘴上,就快要窒息,他抬起头,双眼充满血丝,吐着粗气说他原本只是要我,那些女人带给他的仅是空虚,这段婚姻压迫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他的手粗鲁地揉捏我的胸部,痛得我尖叫起来,“这个时候,你还想着发泄,我心乱如麻,头都要爆炸了,照顾一下我的情绪好不好?我从来没求人家来尊重我,因为你是我的老公,所以,我求你尊重我这一次,你给我两个小时,我出去走走,两个小时后,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答案。”
“什么答案?”他语气软下来。
“是继续在一起过还是散合。”
“你没有权利来做决定!”他的手又开始在我身上乱动起来。我滚到床沿,汗水粘着头发,遮掩了整张脸,他伸长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拽到了腋下,用一根指头捋开我眼皮上的发丝,绝望之际,我说,“你X吧,把我当妓女来X吧。”他㧐身,一拳擂在梳妆台的雕花玻璃板上,伴随着咝咝声,玻璃板惊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裂璺。
“我一会儿就回来……”我系上凉鞋。他肩膀一耸一耸,啜泣出声,任我走出了房间。
一条小溪绕村子而过,不知源于何方,流向何方。沿溪而下,尽是稻田,微风吹过,叶子簌簌作响。我迷失在六月的烈阳、清风和绿海中,看见一个又一个稻草人伸展双臂迎接我的到来,他们好似在风中默念“归去来兮!……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荒谬可笑的臆念,我想,我得赶快走出这片田野。
小溪弯绕到二环路旁,往上走,居然有人头戴斗笠,渔夫打扮,撑一根小鱼竿。从这一米宽的浅溪(更像是水沟)里能钓上来什么?这个世界真是各种各样的怪人都有。我经过他身边时,弯腰看了看吊在水里的塑料网兜,居然跳跃着一尾泥鳅和一尾小指那么大的鱼儿。他可真是乐在其中,无视我的好奇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水面。
我继续往前走。
迎面而来的沙尘暴呛得我赶紧捂住嘴巴和鼻子,小跑过去,才发现是穿环卫制服的人在舞动竹帚扫大街,不远处停着辆脚踏三轮车,车上几叠大蒸笼冒着热气,旁边操河南口音的汉子一面吆喝“卖馒头、包子嘞!”一面往围兜里放一张又脏又皱的五角纸币。兜了一大圈,原来我已经来到协和花园的入口。一个盲女,大概1米6的个儿,扎着红头绳,碎花衣服还是几年前我看见她时那个款式,领口和角边方方正正,我知道那是她老爹给她缝制的。她的声线嘹亮柔和,因为眼睛的关系,唱歌时用情很深,到低音部分,加进浓郁的鼻音,低如游丝,缭绕不绝,专唱三、四十年代的老歌,主打歌曲是吴健秋(四十年代红歌星)的《断肠红》和《明月千里寄相思》,在哀怨中加进她的个人体验,渗透出几许落魄和沧桑。她的老爹负责调换配乐磁带,只要过路人往碗里放钱,无论多少,他都会鞠躬致谢。当初,我在协和花园打工,隔三岔五地便会看到他们父女,不过那时,还多靠父亲拉二胡讨钱,女儿的嗓音太稚嫩只能唱几首儿歌,人不爱听。我与他们还算熟识,他们来自乐至乡下,女孩的母亲过世后,作父亲的就带着女儿离乡背井,四处飘荡,想必他天生就是江湖艺人的命,不喜欢农耕生活。他说,他的乡邻都骂他不务正业。这几年,他们回没回过老家,我不得而知。我把钱递到他手上,他显然没认出我,道声谢谢,退到一侧。
通向后院是面琉璃门,旁边悬挂着盆吊兰,翠绿地拖曳了半米长快触到单人沙发靠背了,引弟进门时发现姐哥坐在那儿喝闷酒,茶几上单单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我姐姐呢?”引弟问。
“死了。”
引弟咚咚跑上楼,寻找了一通,不见我的影子,返回来再问,“我姐去哪儿呢?”
“嗤!”国梁耸耸鼻子,不答。
“真是不可理喻……”
引弟向厨房走去,裙子下摆没有穿丝袜的小腿,修长匀称得几乎看不见腿肚子,国梁猛地闪过一念,热热地唤了一声,“小姨妹,”空气似乎都黏稠起来,引弟慌乱中扫了他一眼,“姐哥大人,我这就去煮饭,有何吩咐啊?”
“今儿我下厨,我给你们姐妹俩做火锅兔,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眨眼工夫这人已换上了另一副面孔,笑在眉梢。“读书累人呢,这我晓得,你去冲个凉,歇歇,饭好了,我叫你。”
“不要帮忙?”
“嗨,”国梁嘴角也是笑了,俨然一个和蔼可亲的兄长,过日子推着引弟的背上了几级台阶。“我这是将功补罪,做好席,求你姐姐原谅我。”引弟半信半疑上了楼。
已到下班高峰时间。我拦了辆出租,对司机说,沿二环路开。“朝哪个方向?”他不解地问。“稍后再告诉你具体位置。”我说。他显然是个经验丰富极具职业道德的司机,见我缄口不语了,也不闲扯,车过第二个大十字路口,我决定去风铃子家。
正碰上他们摆碗筷,我也跟着勉强吃了几口。吃过饭,在厨房帮着铃子洗涮,她唏嘘道,“两口子都会有些口舌,退一步海阔天空……”接着推此及彼又是一番劝慰。羊和兔都在各自的房间温习功课,桔黄色的灯影里高枫不厌其烦地掰着曼曼的指丫教她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我想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享受平衡的伦理之亲才是我向往的幸福。当我走在夜色阑珊的大街上,身心微醺,城市的虚体让一盏盏霓虹灯摇曳出无数的梦,五彩斑斓。
国梁坐在廊前石阶上抽烟,心事重重,满地的烟头。我拉起他的手说,“梁哥,进屋去吧,地气重。”
他上楼用毛巾被连头带脚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要把冷战进行到底。我问他引弟到哪里去了,他翁声翁气道,“不知道。”
我足足等了一夜。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竖起耳朵聆听,都不是敲门的声音,电话也哑巴似的未曾响一次。
两天、三天、四天,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对国梁说,如果再没妹妹的消息,我便去报警。不料,第五日一大早,我去开院门取信件,一个白色信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迫不及待撕开,薄笺上是引弟的笔迹,写着:姐姐,原谅我不辞而别。根据平日的迹象,我真揣摩不出她突然离去的原因。
第二年初春,成都晚报登载了一则凶杀案件,遇害女子被分尸成八块,埋在机场高速路旁的菜地里,让农民挖了出来。那些天总被噩梦魇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去了成都某公安分局,尸身已拚凑起来,布满青瘀,死者的嘴微张,大毗牙霍然入目,我强忍住恶心细细辨认她的五官,她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唬得我连呼,“鬼!鬼!”扯腿便往外跑。这不是我的妹妹,然而,悲痛接踵而至,她,那个死者,居然是芋儿。
院门口仿古瓷制灯罩里的小灯整日整夜地亮着,乡邻戏谑为“长命灯”。莉莉每天都要进引弟的房间掸灰尘擦窗户拖地板,床罩一星期换一次,书桌上她的笔和一本翻开的论文集还摆放在原来的地方,梳妆台的镜子前面一瓶护手霜、面霜、无色唇膏以及一柄桃木梳,其实她的私人物品少之又少,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回来,我对莉莉说,“要让她感觉一切如初。”
国梁又变了。变得审慎细微、沉默寡言。我们仿佛隔着一潭腥臭的死水,各过各的日子,没有了争执,没有了对抗。有一天大概都凌晨一点了,醒来,黑暗中摸不到拖鞋,迷颩没腾地光着脚去洗手间,红富士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罗哑抑郁症那么严重,简直就是半个废人,”我惊了一跳,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俯首一瞧,红富士还在和国梁杀棋,两人心思却似都不在棋盘上,“你为何不另找一位?韶华易失,千金难买一笑。”不料国梁答道,“我有我的苦衷,一言难尽……”
第二十一章
引弟走后第二个星期,国梁突发奇想,请来一帮建筑工人,在“避风港”之外架起四堵钢筋混泥土墙,还到主楼厨房敲敲挖挖,幸好这派乌烟瘴气来得快,去得快,十天后竣工,新楼比主楼矮三米左右,外墙贴的是棕色装饰木条,无窗无阳台,左看右看都觉得像是个密封性良好的巨型墓冢。如果他稍稍露出谐谑的态度,我可真要骂他故意捣蛋。他买了许多电器和生活用品,把狗也关了进去,我怀疑他在为分居作准备,彼此分得更为干净。可是,我很快就打消了疑虑,他除了早晨和晚上各去一次“墓冢”,闲暇时间大多呆在主楼,也就是和我同一屋檐下。
新世纪已经来临,我还沉湎在旧世纪里。莉莉嫁人后不再做家政,国梁新请了一个老妈子,第一日,做的是白菜豆腐汤和凉拌黄瓜、凉拌茄子,第二日紫菜汤和炒青椒,第三日也全是素菜,一询问才知是在家佛弟子,不粘荤。弄得我和国梁哭笑不得,我主动开口,说与其找个陌生人来,不如从此我来操持家务。这次,他倒顺从了我的意思,还故意将了我一军,“做得难吃,照样下你课。”
有一天清晨,雾气沉沉,能见度很低,我溜狗回来,听到墙角小儿哭声,前后不见一个人影,襁褓里夹着一张便条,天哪!是引弟写的:亲爱的姐姐,请你无论如何要好好抚养大这个孩子。我是XX教会的成员,根据教规,不能结婚生子,这是我的私生子,我偷偷生下了他,偷偷送与你。我罪恶深重,你千万不要向他泄露有关他生母的任何消息,我不配做他的母亲,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的母亲。
“妹妹!妹妹!你给我出来……”她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等我抱孩子进门才会放心离去,我抱着孩子来回跑了三四趟,雾实在太浓了,声音传不远,那孩子经我这番折腾哭得更响了,她到底躲在哪里?这孩子想必初生没两天,眼睛半睁半开,哭的声音却那么尖锐刺耳,雾气打湿了他的眉毛和额发,脸上泪水汪汪,看着,看着,我也跟着大哭起来,一壁哭,一壁骂他的娘心肠狠毒。
我坐在院门口哭,狗不停地吠叫,国梁披着睡袍跑出来直问出啥事了。小心翼翼从我怀里抱过孩子,呀呀哄他,那孩子经他一番抚哄止了哭声。我把引弟的便条递给他,百般不得其解,“成都有什么地下教会?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看也没看,揉作一团塞进了衣兜里,好像是见惯不惊了,“都是读书惹得祸,书读多了,愤世嫉俗,我看你妹妹向来就是个小愤青,这不,愤到邪教里去了。”
本是弃儿,我便叫他“弃”。国梁视其若珍宝,为他换尿片,喂牛奶,弃讨厌睡婴儿床,不但要挨着国梁睡,还要睡在国梁的胸口才安逸。弃两岁前,国梁不在则已,在必俯首甘当玩偶和睡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国梁适可而止,爱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棍棒出孝子,溺爱难成才。就睡觉的问题,国梁以书(《科学育儿技巧》和《婴幼儿心理学》)为证,以理据争,反驳得我瞪目结舌:弃寻找的是他母亲的心跳,稍大点,弃就会忘记胎儿时的记忆寻找其它的东西。
八月的一天,我给花锄草,弃绕着几棵梅树爬,发出咯咯笑声,屁股后面尽是他撒落的碎草叶和花瓣。他大概玩累了,安安静静地背着我坐。过了一会儿,我悄悄走到侧面偷觑他,他的嘴角乌黑全是泥土,腮帮圆鼓鼓滚动着异物,掏出来是一个活螺蛳。弃手舞足蹈,一副欣喜若狂的邪恶相,我脱口而出:怪物!弃让我伤透了脑筋,他还爱刨土里的蚯蚓,刨出来扯成小段。秋深了,他却不知冷暖,趁我不注意脱掉衣服爬进齐膝深的水池里,有一次,天下着暴雨,水管堵塞,水越积越多,待我冲到水池边,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头,只剩下两只小手在水面抓狂,他的手一触到我的手,腰身一耸冒出了水面,“布!……”他狡猾地大叫一声,抱在嘴里的水全吐在了我脸上。
弃“玩世不恭”的小眼睛里,毋庸置疑,我就是他的生母,国梁是他的生父。这是可喜还是可悲的事?我很矛盾,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令我想起另一个人。我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真怕某一天早晨醒来,她的容颜在我的记忆里模糊得已像一道浮光,一个掠影。
转眼已是2001年冬天。手机广告铺天盖地泛滥成灾,市场产品良莠混杂,低价恶性竞争,两三百元已能买到一部智能型。大街小巷,彩铃声声,蓦然回首,“大哥大”已成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殉葬品。
那年冬天,飘了好长一段时间雨雪,梅花提前冒出了骨朵。天空总是乌鸦鸦的,一直不见阳光。放眼望去,人和物体全水涔涔带着霉气,像这样糟糕的天气,无心出门,就陪着弃在小宝宝网站上玩益智游戏。
一个绅士推开了咱家院门,携进来一股南方咸热的海风,绅士的皮肤经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眉清目秀,口齿伶俐,因毫无斩获而微微有些失望,自衬衣口袋里取下一只派克金笔赠与弃,我推辞道,孩子还小不该受此大礼。绅士态度谦和诚恳,“只是一只笔而已,弃长大了,用这笔给我写封信吧。”又把家庭地址、办公地址、电话号码全给了我。我说,“放心。”
“后会有期……”说完,绅士旋即离去,像他携进来的那股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这个绅士就是新加坡。当初新加坡以为引弟猝然辍学是因为和桥的思想出现太大的分歧找不到出路为情所困,相忘既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态度,如若引弟选择的是后者,他何必要去搅扰好友的清静。今年初,得知桥有了家室,惋惜中又很释然,才发现对引弟的友谊里面还掺杂着爱慕,故率性照引弟从前给他的地址来到成都。
据说过了25岁,十年光阴也不及年少时的几个月,人开始从鼎盛状态向下滑,衰老由此开始。难怪乎,仿佛仅是睡了一觉,已七年八载。弃聪颖过人,四岁起开始练习柔道,健壮如老虎,小眼睛里放射出来的桀骜彪悍和国梁简直是如出一辙。每逢假期,爷儿俩通宵达旦地玩枪杀电子游戏,男人、战争、屠杀、枪炮是他们百谈不厌的话题。弃在学校里拉帮结派,和人讲江湖义气,还制定了不少帮规,最重要的两条是不准偷窃,不准欺负弱小者。他学习成绩实在是太好了,再加之每次学校开展慈善捐款活动,他出手便是1000,慷慨大气,他的小脑瓜里老爸的钱就是他的钱,而他是视钱财如粪土。所有这些在校表现让校长是莫可奈何,五分怜爱,五分焦虑。
一天放学回家,弃气势汹汹地质问他老爸,为商之道,诚信为本,为什么在奶粉里放那么多三聚氰胺?同学们在学校对他口诛笔伐,他现在真像是过街的老鼠,人见人打。国梁厉声呵斥他住嘴,这不是小孩子关心的话题。弃越说越激昂,国梁反手给他两巴掌,鼻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弃胸前的衣服。弃愤懑地扭头便往外跑。
“嘟嘟——”接连不断的喇叭声在院墙外鸣响,一个男子高呼,“撞到娃娃了……”
弃横卧在卡车的轮胎前,一动不动。国梁抱起弃,惨烈地哭喊道,“儿子,是老爸的不是……老天爷啊,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司机显然吓坏了,惊慌失措地站在旁边辩解,“他一下飚到路中央来,我踩刹车都来不及了。”我怎么听得进去,死死拽紧他的衣领不放,围观的好事之人趁机对他拳打脚踢,乱做一团。交警很快便来了,我和那个倒霉的司机唤去青羊区交通队作笔录。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医院方面的电话,情况是十万火急,必须在4小时内给弃输血。我和弃是近亲,配型成功机率较大。我忙忙跌跌赶去,弃的脸上已浮现出生的色彩,原来,国梁让医生检测他的血液,正好配上型。
报纸和电视天天都在报道婴幼儿患上肾结石,中毒身亡的事件,索赔的家属陆续找到厂里,上面已着手调查此事,国梁深恐大势已去,仓惶中对我又打又骂,打过骂过却心痛得不行,低声下气向我道歉,他酒醉后说的一席话让我不寒而栗,“哑女呀,哑女,你让我怎么办?我已是万劫不复,不如带着你和弃儿去见阎王爷。”
弃后天出院,我打定主意不让他回家。想来想去,还是风铃子最可靠,我把私自存下来的十万块钱分成两份,一份留给母亲,一份留给弃,如果我遭遇不测,拜托风铃子看在过去姐妹情份上为我善后,培养弃成人。这些话都写在一张纸上和存折锁进小匣子里,钥匙我拿着。我把匣子交给她,要她发毒誓十天后不见我人,才砸开箱子,后天早晨9点记着去接弃。为了打消她的疑虑,证明我是要出远门,我还拿出明天晚上十点钟去西安的火车票给她看。接着,我去邮局,凭着记忆中的地址给佟柯寄了封信,里面夹着一张他和他妻的黑白照片,十年前让国梁撕成两截后,我粘贴在一张同等大小的白纸上,封口前,我把照片取出来,背面添上两个字“永诀”。
然而,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彻底扰乱了我的计划。国梁是弃的生身父亲。意外的发现让医生费夷难解,为何我和国梁都异口同声称并不清楚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引弟的突然失踪听起来也疑点重重,难道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如此,院方还是把DNA检测结果告诉了我,因为法律上,我是孩子的监护人。不过,他们还说,已向警方报案,让我守口如瓶佯装不知,保持镇定,相信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没有人给我承诺,而且,我也不知道“不久”是几个星期?几个月?或几年?本来看在夫妻一场上,我设置的谋杀也是温柔而甜蜜,毫无痛苦,在红酒里放入三唑仑强效安眠药他喝后失去意识我再动手。但现在,我决定撬开他的嘴巴,问出真相。我通过一个“绿色协会”网站假借他们标榜的自我防卫口号定购了一瓶喷雾型FM2迷魂药,不言而喻这是非法买卖,有人会根据客户提供的地址和暗号送货上门,所以我如期拿到了药。成败都看今夕,孤注一掷了!
我在厨房忙碌,嘴里哼哼唧唧,“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上面的调查组来无声,去无影,并没让工厂停产,国梁想的是如果把他逼得太狠了,供出商权交易内幕,某些政府官员也难脱干系,肯定是这些人的斡旋平息了事态。这两天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听到我在厨房唱歌,记起幼隼明日归巢,心里也轻飘飘跟着哼唱起来,“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天上的月越圆越寒,水中的月让风拉长,拉扁,忽而完全撕碎。我想起多年前在汉洲逃亡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很大很圆,那时以为抛弃了世俗的道德观所付出的代价全部是为了亲人,喧嚣浮华的社会,鲁莽轻狂的心灵。其实,我一直都在逃亡的路上,不过,现在,已无路可逃。
菜凉了味道欠佳。我把国梁拉到桌边,说,“梁哥,是先喝老龟汤,还是先喝杯红酒?”
“八菜一汤呀?”他用指头点了点,“还都是我爱吃的菜唷,老婆越来越贤惠了。”
他先喝了一碗汤,尔后,让我斟了半杯酒,兴头上非要我陪着他也喝半杯。我的胃碰酒必痛,但为了不扫他的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和他把杯子碰得哐啷哐啷响。他无限温柔地拉着我的手说,“让你受委屈了。我这人就是脾气不好。”
十五年夫妻……真是南柯一梦,徒留磋叹!
“我知道妹妹在哪里。”
他愕然望着我,结结巴巴道,“在——在——哪里?”
“在日本!听说今天是XX教成立100周年纪念日,她肯定去了日本,日本是该教的发源地。”
“还真有这个教啊?”他比刚才还惊愕。
“我可是用百度、谷歌、雅虎搜出来的,上千条关于这个教会的讯息。不信,等会儿,你也上网查查?”
他相信了我的话,点头道,“这世界太离谱了!”
“梁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哪天?”
“就是引弟失踪的那天……”
“我们吵得很凶,然, 后,你出门很晚才回来……”
“还有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把桌子一掀,“难不成你给我摆的是鸿门宴?”
我拿出FM2,向着他狂喷。
灯光非常柔和,像一层绿色薄纱笼罩在我们身上。他站在原地,两目空空,没有聚焦点。我搬来一根凳子,对他说,“坐下。”他乖乖坐下了。我迅速翻出藏在厨房壁柜里的尼龙粗绳,把他五花八绑起来。
“梁哥,你和引弟是不是有一个儿子?”
“是。”
“你和引弟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里。”
“你是不是很喜欢引弟?”
“不喜欢。”
“引弟现在在哪里?”
“和财财在一起。”
和财财在一起?——“墓冢”!
“你这个遭天杀的畜牲……畜牲……”
砰然一声巨响,冲进来几个便衣警察,吼声如雷,“不要动!”大吊灯让谁拧亮了,我抬首一瞧,门口站着风铃子,尴尬地向我摆手道,“打你电话和手机都无人接听,我越想越不对劲,就砸开了匣子……”
我强忍住胃部痉挛,无力地说,“引弟在侧楼里,都是这个畜牲干的好事。”
警察剪断绳索,给他上了手铐。“墓冢”第一道防盗门用钥匙即可打开,进去一段狭窄的长廊,是一道防盗门,打开,紧邻一道电子门,只能凭密码出入。药效已过,国梁不作任何抵抗,说出密码。
室内安的都是日光灯,明亮整洁。厨房有一个电炒锅、电饭煲、微波炉、冰箱,卫生间很小,马桶旁边就是浴缸,从颜色质地来看,不是便宜货。客厅占的面积最大,大概有三十平米,布置得也很讲究,还铺了大红地毯,诺大的家庭影院电视机占去半壁墙,角落里用木栅栏圈出来一个“玩耍乐园”,两个绿色小帐篷里芭比娃娃站的站,坐的坐,门口守护着德国牧羊犬,仿造得惟妙惟肖。帐篷旁边堆放着五颜六色的积木。一个脸色苍白头发长到小腿肚身材苗条的妇人怀抱婴孩惊恐地退到墙角,两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黄毛丫头各自抱着母亲的大腿,畏畏缩缩地打量入侵者。抱着母亲大腿的一个女孩突然胆怯地呼唤道,“爸爸!”
国梁撇过头,装作没听见。警察把他带了出去。警察问什么母亲都不作答,两个女孩用一种独特的语言交流,我们听来都是毫无意义的咿唔声,这时,心理医生赶到,示意警察暂时退出“墓冢”,现在房间里只剩下那个心理医生、我和她们母女四人。女医生指着我问引弟,“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引弟木然地望着我,点点头。女医生舒了口气,说,“你姐姐,罗哑,来救你和你的孩子出去,你愿不愿意跟着她出去?”
她猛烈地摇头,因为恐惧周身都在发抖。
女医生说,“不要怕,陈国梁再也伤害不到你们了,我向天发誓。”
引弟想了想,半信半疑望着我,最后点了一下头。我抱起刚才呼唤爸爸的那个女孩,女医生抱起另外一个,我们一前一后,慢慢走出了“墓冢”。在跨出“墓冢”门槛的霎那,女孩望望天空,向上指着说,“上帝住在那里吗?”
“啊?”我愣了愣,回答道,“大概是在那里吧。”
“妈妈说,上帝和天使都住在上面。”
那天晚上,警车护送引弟母女到了郊外的一处封闭式心理康复中心。第二天,我去看望她们,两个孩子活泼乱跳仿佛与普通孩子没有两样,对外界充满了好奇,她们见了人还主动打招呼,沟通毫无障碍,只有她们单独相处时才以动物似的咿唔和肢体语言交流。与孩子们相比,母亲孤僻多了,身体倦怠,每两小时就要打个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张口说话。我陪着引弟在院子里散步,不到十分钟,她已累得腿脚发软,我不得不搀扶着她回去休息。
几天来,她只字不提过去的生活。对我的态度也时冷时热。有一次,我问她,“想不想念妈妈和周家婆?想不想念弟弟?”她好像不知我所云,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找不到任何肯定和否定的暗示。她对孩子的照料总是让人联想到老鹰和小鹰,母牛和小牛,原始自然生态和动物本能。
医生不啻一次地鼓励我不要放弃和她的交流,亲情是治愈创伤的最好药物。引弟的心理康复之路将非常漫长,也许终身都需要人陪护。
我带着弃去看她,没想到她一见到孩子就昏厥了过去。弃对这个弱不惊风的小姨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弃问我,“妈妈,小姨的脸跟僵尸差不多,白得像纸,她们从前是不是生活在古墓里啊?”我想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故意试探我。不料他继续说下去,“古墓小说里的僵尸就是小姨这副木木纳纳的神态。”
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弃和引弟的关系。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们家周围总是埋伏着一些陌生人,这些人操着南腔北调服务于各种媒体,那段时间他们就靠炒作“墓冢”事件来增加报纸的销量、电台的收视率、网站的点击量。陈国梁收监后爆出毒奶粉黑幕,红富士那张菩萨面孔也相继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医院已免去他的一切行政职务,人们怀着各种心态等着看他和他的难兄难弟对簿公堂互相攻讦。已经有些时日不见黎阳、小华、小刚,他们大概寻求其它的谋生手段去了,大家是否还有缘相见?——不过,也没有什么令我伤感的。
万万没有想到,新加坡看到美国某电视台的相关报道再次找上门来。他的面容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额心添了两条深深的皱纹,声音有些沙哑。我是黄昏带新加坡去探望引弟的。引弟支着二郎腿,胳膊肘撑在膝盖奶孩子,窗外的灯已经亮起,她坐的地方正好是走廊的尽头,背着光,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幅定格了的画,流淌着忧伤之美。直到我们走近了,她也没抬头。新加坡双膝跪地,轻轻地喊她“三弟”。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新加坡已经泣不成声。 引弟凝视着新加坡的脸,像个温厚的大姐姐,说,“是你吗?我们终于见面了。”自她入院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流利地表达情感。
“桥没有来,我知道他不会来的。”
“本来就不应该有桥,我一直在等你。”
当我回到家,弃、妈妈和周家婆还在院子里。轰的一声,一只烟花飞上了夜空。周围噼噼啪啪响起炮竹声,已是岁末。
第二十二章
国梁趁警方不备,咬断舌根成了哑巴。有关“墓冢”的修建、电子门的安装、他的真实意图都成了不解之谜。根据引弟断断续续的回忆,我们把时光推回到1998年6月上旬的一个黄昏,国梁和引弟在灯下吃饭。引弟看看手表,已经8点半,忍不住埋怨道,“你对我姐也太过分了。”国梁说,“小姨妹,我对你姐是有些过分。我对你又怎么样?”
“你对我很好,供我吃,供我穿,我毕业后挣钱还你。”
“我凭什么把几十万往水里扔?不是你姐,我睬都懒得睬你。”
“我说了会还你的。”引弟依然不卑不亢。
国梁不怀好意嘻嘻笑说,“你要还,就用你的身体还吧,过了今天,我们两不欠,你回美国继续读你的书,我呢,对你姐守口如瓶,你要读博士后我都供养你,就当养个小老婆。这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引弟满面通红,拉凳子起身,“姐哥,你说这些侮辱不了我的人格,是狐狸总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
国梁闪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往怀里拽,“你怎么不说是猫总要偷腥?!当然不食人间烟火的猫除外。哈哈……”
“我姐回来了……”情急中引弟大叫起来。
国梁提着她的胳膊微微一拧,引弟痛得牙齿缝里嘘……直抽冷气。“别给我声东击西,门都没响,狗都没叫,鬼才回来了。”掠起桌上的抹布塞进她的嘴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拖进了“避风港”。
满壁皆是画,色彩鲜艳,线条流畅,人物神态逼真迥异。浓墨重彩的包围下一方舞台灯光辉映,莺歌燕舞。国梁把引弟拽到台前,取出她嘴里的抹布,傲慢地说,“你睁大眼睛仔细瞅瞅,你看懂了,再告诉我。”掏出火机,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包在嘴里,徐徐吐出一个一个烟圈。
舞台上的花鸟虫鱼、假山亭榭、木偶人以及一切道具精雕细琢,工艺精湛,可谓上上乘之作。引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卑、自大、妄想、精神分裂——”
“照你这样说,我就是个疯子?”国梁嘿嘿嘿笑,“分析得还不够到位,只能得50分。”
“姐姐在你心里是个淫妇,背着穿心剑,当初你就不该娶她。”
“引弟呀,其实,你也不了解你的姐姐。她为了你们那个家和什么样的男人都困觉,落下不孕症。这些年来,只有我才清楚,她朝思暮想的无非就是一个娃娃,我即使给她金山银山她也过得不开心。我恨的是我为什么不早几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我改变不了她的历史,我却那么爱她,以至想独自霸占她。然而,她的过去不属于我,我越是想忘记,越是不可自拔。我要报复,不择手段地去报复……”他神志萎靡,失去了杀气。
不!这是诽谤……不!这是真的,弟弟看病的几万块钱全是姐姐从汉洲寄给妈妈的,一个工厂打工妹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她作过婊子,你为之感到羞愤,是不是?你对着镜子看看你脸上的表情。”国梁不无讥讽道,“你——”他的眼里掠过一道凶光,逼近引弟,“像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名利权势面前爹娘老子都要卖,你们连婊子都不如,你看不起你姐姐,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
“不是那样的,我没有……”任凭引弟怎样解释,在国梁的眼里全是贪生怕死的表现。他语无伦次,哭哭笑笑,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操起刀把她的皮活剥下来,这不是个正常的人,心魔搅扰得他一刻都不曾安宁。
苏醒后的第一感觉是眼睛和脸颊辣乎乎地发烧,耳畔响着电子鸟婉转的啁啾。睡了很久了吧?不知道是夜里还是白天,眼前的物体越来越熟悉,灯光刺得眼球发痛,她真想站起来关掉,扭动躯体,才发现四肢捆绑在一起,头部以下裹着毯子。饥饿一点一点蚕食了思想,恍惚中死神紧紧拥抱着她,光线泯灭,置身于舒适的黑。一个声音在说,“想喝水吗?” 黑暗中忽而亮起一盏蜡烛,她下意识抓住一只虚幻的手,颔首无语。
接下来,他喂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她的脚腕系有一条铁链,拴在石柱上,在五米之内活动无碍,石柱的旁边放有三个木槽,一个盛食物,一个盛水,一个盛沙子,沙子用来掩埋排泄物。第五天,被囚禁的人反而对囚她的这个恶魔生出无限的依赖之感,她按照他的要求写了张便条给我,写完后请求他带几本书进来,他把书递给她时,她感激得热泪盈眶。
他威胁说,“你姐姐的命运就掌控在你手上,你可以毫不怜惜地掐死她的幸福之花。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秘密组织一个家庭,你养群儿女,这样,即使我不在这里,你也不会感到寂寞。”
她知道他对她是纯粹的生理发泄,他的带着仇恨的粗鲁的动作使她对性产生恐惧,他的强权统治下,她必须为奴,终身为奴。她昏昏噩噩地过完今天不去想明天,后来,怀孕了,这似乎是预料之中的事,不值得惊惊乍乍。
他毁掉“避风港”里的所有壁画和道具,贴上墙纸,这间房就是后来我们看到的三十平米的大厅。日复一日,想要出去的念头也淡了,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敢出去。她是看见过母亲生产孩子的,临盆前,烧好水,把剪刀在沸水里消过毒,亲手剪断脐带,给孩子哺乳。
这一次,她做过微微的抗争,把他激怒了,两天两夜没进“墓冢”。“第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应该奉献给你姐姐。”他说得倒也是,她妥协了,还给我写了封悱恻缠绵的“托孤信”。然而,第二个孩子的夭折几乎要了她的命。他搞来酒精一把火焚烧了孩子的尸体,睡梦中,亡子的小手搁在她心口,挠她,她哭过,控诉过,忏悔过,孤独,忧伤,寂寞……她对书的渴求,他对性的欲望,都有某种类似的地方,所取各皆餍足。如此老死落得清净,对外界只留下纷攘的回忆后,她变得心静如水。后来生养的双胞胎女儿相貌酷似她们的爸爸,也许是彼此适应了,她们的爸爸来“墓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出差为她们准备的食物足够应急一个月,如果,他在外面遭遇不测,一个月后她们怎么办?自生自灭?
神祗高高在上,保全了四条性命。人卑微的时候也就如同蝼蚁。如今我更加蔑视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他们不会去思考自己是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对天地没有敬畏之心,对先祖没有感恩之情,一味地亵渎神灵。在2009年的初春,我其实并没想过关于神灵的问题,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冷静和坚强。妹妹的遭遇加重了我一直以来就没落根的抑郁症,每到夜深人静,忧郁像只蜘蛛从体内拉出丝来,慢慢地织张网,织大了再爬回中心吃掉自己的心血。我是如此的不快乐,还得伪装成快乐天使去抚慰一个比我更不快乐的女人。冥冥中,神再次眷顾我们,把新加坡送到我们的身边。
4月25号,毕岛疗养院空出一套公寓,通知新加坡务必尽快携病人入住,预留截止日期是4月30日。毕岛毗邻海南,我在地图上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地名。新加坡说这是一个很小的岛屿,人烟罕至,并不对外开放,进出都受到监控。引弟向往毕岛的亚热带气候和棕榈树,这几天兴奋得连吃饭都在谈论此事。其实她是要避开我和弃,她从来没有向我敞开过心扉,我曾偷偷看见她和新加坡亲密得如胶似漆,甚至在人前也不避讳,他们肩靠肩,手拉手,谈笑风生,引弟像个天真的少女,这多少有点让我嫉妒。她的体力恢复后,除了照顾孩子,有时,还帮着园丁种菜锄地。我已经卖掉房子,这几天在处理家具。明知道新加坡有能力供养引弟母女,我还是坚持己见要同去毕岛由我来缴付最初三个月的住院费。他想了想说,这样也行,来日方长。
去毕岛的前一天,我返回鹿儿山看望弃。毕竟,要去三个月,心里委实放不下。他经历了这番风雨后,收敛了不少锋芒,在我从前就读过的公社中学插班。
风起了,我爬上鹿儿山顶,看见润生哥西装革履站在他老婆的坟前。他老婆坐拖拉机去卖鸡,半路翻车人被抛出来撞在岩石上当场毙命。坟头开满了鹅黄的野花,在风中飘摇不定。他是远方归来?还是要去远方?我掏出佟柯的亲笔遗书,字迹有些潦草模糊。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酒精烧坏了我的胃,前几天查出是胃癌晚期,趁我神志还清醒,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写这封信,我会委托我哥哥转交给你,相信他不会拒绝一个将要入土的人的最后愿望。我担心你啊,你回到家乡能做什么?我当然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在娱乐场所混饭吃。你听我一句劝,在城里谋不到生计就回山里,那是生你养你的土地,不会抛弃你的。
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我们经过福平街角那家名为“安琪”的服装店,你总要止步赞叹橱窗内的仿水晶凉鞋实在是好看。可惜那时我已相当穷困,没有余钱买给你,你也是惜财如命的人,我理解,你是迫不得已,你舍不得随意花掉一分钱,你为了你的弟弟妹妹忍辱负重至今,正因为如此,我才倾慕于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歌舞城时和你相拥而卧却没有越雷池一步,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子当然明白我的用意,如果你不明白,你也不会对我付出真心。有一夜,你触摸到我的后颈,惊异地问我凸出的异物是什么,我说疖子。你顿时拧开灯要仔细看看。看就看呗,你道,‘疖子都灌浓了,痛不痛?’‘怎么会不痛呢,烧着痛。’你不由分说,俯身用嘴吮吸浓液。
哦,你和风铃子离开汉洲后,肖印辉去成都又招募了批少女。听人说,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等客人失去了新鲜感就开始找借口下套子,榨出女孩们的钱财。看看这个社会,真是令人寒心,奸商盗跖逍遥法外,享尽荣华富贵,寿终正寝。
她出差回来不到两天提出要和我离婚,她就是这样的女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说我毫不避讳把女人带到家来,我不要脸面,她还要。想一想,总是我对不起她,既然她已铁了心要散伙,又带着个小孩,房子和财产都给她,我只搬走了我的书籍和衣物,在老爸老妈家刚住了一宿就被送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命数已尽,岂能怨天。
哑,天已微熹,外面飘着细雨,近窗的一株芭蕉绿叶盎然,我想到的是巴山蜀水,可见对你还是一千个放心不下啊。我死后骨灰葬在我们曾经栖身过的那个山洞里,不留名不留姓。我在洞中,洞在你心中……”
如果佟柯的哥哥没有回老家,收到我信件的是别人而不是他,那谁又猜得到是什么意思?他随信附了几句话:原谅我这么多年来都没解开心中的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现在,我把他的遗书寄给你,我已经不怨恨你了,但愿一切还为时不晚。
我面朝西南,努力去回忆那个山洞,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夕阳落到山那边去了,云雾氤氲,下山的路蜿蜒崎岖,不知是通向虚幻还是真实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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