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送安娜住的地方,是南城新开发的住宅区,物业管理好,环境也好;一排排楼房错落有致,一层层花木葱茏掩映,看上去就像一座花园。业主多是外埠客商和本土老板,一个比一个忙,对门住着互不相识。不像我们北城老区,楼房拥挤得如同货栈,业主也是一个机关、一个大院的,彼此熟悉得活像一家人,老远看见就打招呼,有时候吃着饭对门还过来借醋借酱油。
安娜住在这样的地方是再合适不过了,她自己没有人认识不说,我也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每一次来,我都有种如入无人之境、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可是好景不长,突然一个电话打破了这样的平静。打电话的人要我准备五十万元,打到他指定的账户上。
起初,我猜想是安娜的丈夫,那个失了钱财又赔夫人的家伙,肯定是发疯了,不然怎么会开口向我要五十万元呢?我说:伙计,你没病吧?五十万元?当我是百万富翁啊?
那人“嘿嘿”笑着说:郑大秘书长,你岂止是百万富翁啊?你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源泉啊!
听声音有些耳熟。我忽然想起来了,在蓝梦咖啡厅就是这个声音;心里不由“咯噔”一沉,知道他不是安娜的丈夫而是劫匪了。没想到他们劫走安娜那么多钱,还敢在本市抛头露面,并且找到我头上。
我捺着性子说:你们错了。秘书长只是一个跑腿的,表面上看着风光,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况且我自有做人的原则,从不干违法和违背良心的事。劫匪说:郑大秘书长有什么原则我不管,我也不想管。不过,我有一样东西,郑大秘书长肯定感兴趣!我禁不住问:什么东西?
那人便给我手机发来几幅图片,都是我和安娜在蓝梦咖啡厅拥抱亲吻的镜头,只是经过了处理,变成裸体的了。劫匪问:郑大秘书长!我们技术还可以吧?
我的头顿时就大了,赶紧说:我拿五十万,你们能不能把这些图片都删了,并且保证今后不再打扰我?
劫匪断然回绝说:不能!郑大秘书长久居官场,你见过有谁刚上任就辞职的吗?我们也一样,不狠捞几把是不会罢休的!
我说:就凭几幅图片,你们也想控制我?
劫匪说:当然不是!郑大秘书长何等人物,岂能被几幅图片所吓倒!你电脑右下角有个跳动的小人头,那是一段高清晰视频,用鼠标轻轻一点就播放,你先看看。
我打开电脑,右下角果然有个跳动的小人头,用鼠标轻轻一点,立即全屏播出我和安娜在一起的淫乱视频。只是不在蓝梦咖啡厅了,是在一间豪华的包房内。我看那房间有些面熟,仔细辨认,原来就是安娜住的地方。
天啊!他们是怎么拍到的?
不待我细想,劫匪说:郑大秘书长,这视频看上去效果还行吧?对了,还没有告诉你。我们刚刚编制了一个手机和电脑同步群发软件,凡是使用同一个区号的人,在瞬间都能收到这些图片和视频,郑大秘书长想不想体验一下?
我顿时变得像只放净血的草鸡,一下摊软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说:别、别!我答应你们。
劫匪说:那好!明天上午九点,我给你账号。
良久之后,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在刑侦大队工作的表弟打电话,他办案多年,在处理此类事情上比我有经验。表弟当即立断,果决地说:表哥请放心!我马上组织警力,布点监控,保证将劫匪一网打尽!我说:我该怎么办?表弟说:你明天就按照他们指定的账号打钱,把他们引出来。我用定位系统把你的手机链接上,随时掌握劫匪与你的通话内容。待我收到账号后,立即通知银行,实施全方位监控,只要劫匪敢从这个账号取钱,我们就不怕抓不到人!
我还是不放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劫匪取钱跑了,我经济损失事小,如此兴师动众的,传扬出去影响多不好啊?表弟说:我会做好保密安排的!再说,我和弟兄们都穿便衣,不会有人知道!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按照劫匪的指令,往一个账号打入五十万元。办完手续不到五分钟,我手机响了,是劫匪打来的:郑大秘书长,五十万元我们已经转存完毕,你通知那些便衣警察收队吧。另外,作为对你报警的惩罚,你再准备五十万元,明天等我电话!说完就把手机挂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心里正在叫苦,表弟的电话来了:这帮劫匪真他妈狡猾!他们使用的是电子银行,人没出面就把钱转走了,然后把账号也删了……
我没好气地说:人家没出面,你们可是出面了!这不,人家打电话叫我通知你们收队呢!表弟顿时语塞:他、他们跟你通过话了?都、都说些什么啊?我说:还能怎么说?叫我再准备五十万元,作为对我报警的惩罚!表弟马上喊起来:你不能听他的,千万不要再打钱了!我说:我倒是想听你的,有用吗?表弟支吾说:你、你在办公室等我,见了面再说……
很快,表弟来到我办公室。他正欲开口说话,劫匪的电话来了:郑大秘书长,你当警察的表弟去了是吗?叫他马上走开,不然,你的五十万元罚款就要贬值了!我不禁大吃一惊,觉得这伙劫匪太可怕了,就像幽灵一样紧盯着我,我的隐私、我的安全感都没有了!我不禁狂怒起来,冲劫匪大声说:我告诉你们,别太过分了,免得到头来两败俱伤!
劫匪不无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两败俱伤?郑大秘书长舍得跟我们两败俱伤吗?我们是什么东西?社会底层的人渣!郑大秘书长是什么人物?前途无量的高官!人渣能与高官两败俱伤,是我们的荣幸啊?我们正求之不得呢!
表弟示意我拖延通话时间。我明白他的用意,于是说:你少来这套!我不会为了所谓的前途丧失人格和尊严,任你们摆布!
劫匪说:郑大秘书长,你还有人格和尊严吗?要是有,也只能在我们手里!我们手指轻轻一抬,你就有了;我们手指轻轻一按,你就没有了。明白吗?
我说:我一向安分守己,与人为善,从不有恶于人,也从不贪财好色,偶然一次出轨,被你们抓住把柄,总不能没完没了吧?
劫匪说:这话你应该拿到党委会上说,跟我们说没用。对了,顺便告诉你,我们的通讯系统是独立的,公安现有的跟踪设备找不到它,郑大秘书长告诉你表弟,别在那枉费心机了。
表弟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手机,极具威严地说:我是警察!我奉劝你们马上停止作案,退回敲诈所得脏款,投案……不待表弟把话说完,手机里突然暴出一阵剌耳的轰鸣。显然是劫匪有意为之,以示抗拒和藐视。表弟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气愤而无奈地说:他们……真是太嚣张了,简直嚣张至极!
像是为了证实劫匪的话,表弟的话音刚落,负责定位跟踪的人电话就来了:劫匪使用的信号太特殊,我们无法跟踪到。表弟气得把手机一摔,良久没说话。忽然,他像想起什么,飞也似向外跑去。
(五)不大一会儿,表弟回来了,他拿一张手机号叫我换。我说:我手机号不能换,你是知道的。表弟说:领导那里怎么说,你工作怎么安排,我不管,我只管破案!为了破案,你得听我的!
见我不解,表弟接着说:我怀疑你手机号被人绑定了,不然你一举一动劫匪不会都知道。你在明处,劫匪在暗处,他们绑定你手机号,就等于牵着你鼻走。咱们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叫劫匪走到明处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对破案才有利!你换了手机号,就是转到暗处,劫匪要想联系你,就只有走到明处来。
听表弟这样说,我手机号还真非换不可。可是我有些不放心,我说:换了手机号,劫匪联系不到我,会不会狗急跳墙,把那些图片和视频传播出去啊?表弟分析说:我看现在不会。劫匪的目的是要钱,不是报复。他们掌握那些图片和视频,是实施敲诈的筹码,而不是用来报复的武器!
我答应了表弟。然后给罗市长打电话,告诉他我遇到点小麻烦,临时换个手机号,请领导下达指示时拨打新的手机号。罗市长为人谦和,从不责难下属,有时候高兴了还跟我们几个人开玩笑。他今天显然很高兴,记完手机号,给我开玩笑说:小郑,你不是被哪个姑娘沾上了吧?我告诉你啊,换手机号可以,换老婆可不行,小吴请的一顿饭我还没吃呢!我不敢扫罗市长的兴,故意叫苦说:罗市长,您总不能为了一顿饭干涉我婚姻自由吧?
说笑刚结束,我手机就响了。我和表弟都有些意外:刚换的手机号,谁能知道呢?是劫匪打来的,劫匪说:郑大秘书长,没有想到吧?这么快就跟你通话了!
我惊得张大嘴巴,半天没有说出话。
表弟到底是警察,遇事沉着、冷静。他找一张纸,在上边写个“罗”字。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怀疑罗市长泄密。当警察的都这样,有了案情人人都怀疑。我立即摇摇头,并在“罗”字旁边写上“不可能”。
其实,表弟也是“走过场”,他也知道罗市长不可能。这么快就把手机号泄露给劫匪的人,不是傻瓜才怪呢!
排除了罗市长,知道这个手机号的就只有移动公司、表弟和我了。表弟当然不能怀疑我和他自己,他在我和他自己旁边打个“〤”,接着又在“移动公司”旁边打个“〤”,并注明“已经安排保密”。
我越发不解了。
表弟笑了笑,提笔写下几个字:有人在你办公室装了窃听器。然后开始查找,从办公桌、座椅、书橱、文件柜,到茶几、沙发,甚至花盆、花架都查遍,也没有找到窃听器。表弟急得满头大汗,可也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发短信叫同事送来探测仪。
仪器指向我的手机。表弟拆开手机,果然在里边找到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一根比发丝还细的线头,连接在手机主板上。表弟轻轻一扯,线头从主板上断下来,窃听装置拆除了。
我心里顿时明镜似的,知道窃听器是我买手机之前装上的:在买手机时,安娜先推荐我买下这款手机,然后在我补办手机号时调了包。其实,当我看到和安娜在房间的视频时,心里就有一种预感,只是没顾得、也不愿往深处想罢了。
不待表弟问,我就把认识安娜的经过和安排安娜住的地方都说了。表弟说:事不宜迟,赶快行动,别让她逃跑了!可是结果还是迟了,当我带领表弟赶到安娜的住处时,安娜已经逃跑了。茶几上两只水杯,烟灰缸里三根烟头。从残留的水温推断,安娜逃跑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就在拆除窃听器之后。她知道窃听器一旦败露,很快就会追查到她头上。
卧室的床铺很乱,床边一件女人乳罩,一件男人内裤。不知是匆忙之中忘了收拾,还是故意留下来显摆?也不知那个男人是安娜的同伙,还是安娜的猎物?总之,我看了一阵恶心,仿佛吃下一块生蛆的肉。
正不知如何是好,我手机突然响了,是安娜打来的,她说:郑哥,你走进卧室,会不会触景生情,想起那个温馨、浪漫的夜晚啊?
我气得大骂:你混蛋!你们都混蛋!
安娜“格格”一笑,轻声说:郑哥,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气坏身子我会心疼的。如果你不能工作了,将来我靠谁花钱啊?
我说:你没有将来了,警察很快就会抓住你们!
安娜撒娇说:哎哟!郑哥,一日夫妻百日恩,干吗这样恨我啊?再说了,警察抓住我对你有什么好?我这人生来就胆小,经不住吓,万一把你供出来,你幸福的三口之家,还有蒸蒸日上的锦绣前程,不都完了吗?想开点吧郑哥,钱乃身外之物!《刘老根》中有一句台词怎么说的?钱是王八蛋,没有再去赚!凭郑哥现在的身份地位,别说赚钱养我一个,就是养三个五个也养得起啊!
我说:你找错人了!我不是那种人,拿着国家的钱财胡乱挥霍!
安娜嗤鼻一笑,冷冷地说:郑哥,这话你不觉得虚伪吗?你给我买衣服、买手机,给我转存五万元现金,还有打入我账号的五十万元,难道是你工资吗?你有那么多工资吗?告诉你吧郑哥,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自从你把我搂进怀里的那时起,你就没有退路了!现在你只有听我的,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叫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我说:我知道我错了,对于从前的错,我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都是咎由自取!可是我更知道我不能一错再错下去,用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换取自己的平安,苟且偷生,过一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说完这些,我就把手机挂了。我已经把话说完、无话可说了,我也知道安娜已经把话说完、无话可说了。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作为报复,安娜毫不手软地群发了那些图片和视频,覆盖率密集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一夜之间,我仿佛从人变成一只猴子,一只拔光毛被人围观、被人指责、被人唾弃的猴子!
妻子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先向我哭诉她的忠贞和依恋,说我的背叛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太令她伤心和失望了。对于我的背叛,她永远都不能原谅,即便理智上能原谅,情感上也不能原谅。与其两个人在一起同床异梦、相互折磨,还不如就此分手。然后她收拾东西、带领儿子回娘家去了。
面对妻子的离去,我只有痛心,无话可说!
接着是罗市长训斥。他说你小子换手机号我就有种预感,结果还是出事了,只是没有料到你会陷得这么深!从今天起你不要上班了,全力处理这件事,如果在短时间内不能彻底消除影响,我将考虑撤你的职!
其实,这是罗市长为撤我的职作铺垫,看上去像给我留下一条路,仔细想想这路是走不通的。警察对躲藏在暗处的劫匪都一筹莫展束手无策,我有什么办法找到他们?如果不把劫匪找出来绳之以法,影响怎么会彻底消除?还有那么多好奇心重、想像力丰富的群众,我总不能把人家的嘴都堵上,把人家的脑袋都砸烂吧?
最令我担心的是儿子,我怕他知道了此事影响学业,可结果还是被他知道了。现在的学校和社会连得这么紧,这件事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儿子觉得脸面丢尽,便远离了同学和老师,独自逃学泡网吧、逛大街去了。有一次逛大街,他差点被迎面飞驰而来的大货给撞了……
(六)郑众跟我讲完这些,就起身告辞了。他向我挥一下手,说:再见。我也向他挥一下手,说:再见!当时看上去都很正常,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声“再见”竟成了我和郑众的永别!
第二天上午,我正写一篇题曰《小费》的小说,主人翁因贪图三十块钱小费而陷入一场谋杀,结果害得坐了监狱。这时候,郑众的前妻、我同学小吴突然打来电话,说郑众在东城桥头自杀了。
当我赶到郑众自杀现场时,尸体已经被人从桥头的栏杆上卸下来。他表弟正带领一班警察勘察现场,拍照、取证。据目击者说,郑众是用手提电脑包上的背带挂在桥头栏杆上自杀的,人高高地悬在栏杆上,很远就能看到。电脑则在桥头上打开着,桌面是他和安娜拥抱、亲吻的画面。
记得昨天郑众没有带电脑,他什么时候拿的电脑我不得而知,可是他选取这样的地方自杀,其目的却是十分显然。此桥是市区通往东城的要道,每天车水马龙,行人滔滔;还有来护城河边晨练、游玩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在这样的地方自杀,其轰动效应和传播速度,绝对不逊于安娜编制的群发软件!
公安借机展开侦破,一边张贴安娜图像,发动群众举报,一边进行拉网式搜查。可是紧锣密鼓的忙活了一阵子,连安娜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随着日月不断翻新,人们的兴奋点也不断转移。“郑众事件”早已成为“旧闻”,甚至早已被人们遗忘……
一天上午,我去邮局取文友寄来的新书,在经过一家报刊亭时,无意间看见一份晚报的大字标题:《扫黄扫出抢劫团伙,女头目逃跑撞车毙命》。我心里怦然一动,赶紧拿起那份晚报。文章大意是:某日,外省在开展扫黄严打时,恰巧碰到一个抢劫团伙。女头目仓皇逃跑时,一头撞在迎面飞驰的货车上,当场毙命。其余三名男性同伙全部落网。
晚报上没登图片,也没写女头目的名字,我不敢断定这个女头目是不是那个害死郑众的罪魁祸首安娜,但我还是买下这份报纸,带着去见郑众的前妻、我同学小吴。小吴看罢报纸,顿时泪流如注,泣不成声。她相信这个女头目就是害死郑众的人,不然不会这巧,其男同伙也是三个人!
发表于《东京文学》2009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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