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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记注音版《从小木匠到大画家-齐白石的故事》《一生漂泊为绘画-徐悲鸿的故事》2020年4月《长江少儿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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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息标题:    寻找女孩(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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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找女孩(中篇小说)

魏天作

尽管我和她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尽管她只给了我一个妩媚的笑,但我断定,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一个什么东西牢牢地扭结在一起了。我已经不能没有她,她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夕阳泼洒在草叶上,泼洒在足下的小路上。身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是一排葱绿的杨树。我怀揣一本《百年孤独》徘徊于斯。其实,这本书在我怀里已经揣了很久很久,读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是春天,我依然不识时务地怀揣着它,就是因为那天见她时是揣着它的,想用它作个旁证。我想,她还会到这个地方来。她亲口对我说过:“再见!”而且她还知道我是谁。也是她亲口说的。她说:“我知道你是谁。我读过你好多篇小说……”

这就对了,能说出这些的人,肯定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不知道她是谁,也没有问,但是我知道她很美。还意外地知道,她叫苏维。

在我生活的这块天地里,能使我一见心里“咯噔”一下子的女孩很少。她不仅使我心里“咯噔”了,还使我心猿意马,甚至有些痴狂。

真正的美是无法形容的。一个女孩如果能让人说出美在何处,那肯定不是真正的美,是与缺陷比较的美。就像我与文学朋友在一起讨论小说创作时说过的那样,凡是读后能让人说出个所以然的作品,其艺术价值一定一般。

她的美是无法形容的!

她背着夕阳与我相向而行,洁白的裙裾和乌黑的长发在微风中飘扬,天体的霞光与人体的风采辉映在一起。在相距几步远的地方,我不禁顿住脚步,样子大抵如同明代散文家袁宏道在《昭庆寺小记》中所述:“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看见了她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妩媚一笑……

她站在距我几步远的地方,手里亮出一个叠成燕形的小纸片,说:“请你把它带给一个人好吗?”不等我回答可否,她又说:“你回家时往西绕行五百米,对着变压器的那个门就是。”然后,把纸片交给我,一闪身飘然而去。

 

她的名字就写在那张纸片上——苏维。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起初,不知道是她的圣洁净化了我,还是道德规范约束了我,我只想为她尽力,根本不想打开手中的纸片,看看上边的内容。

能获得如此一个女孩的信任,无疑是幸运的。我被美和信任驱使着,像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去送那封信。然而,我却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不知道在回家的路上从何处往西绕行五百米?我忘了问她,也没有顾得问她。在我左右为难了良久之后,便断然做出一个十分愚蠢而又非如此不可的决定:从第一个路口开始,一个一个地找下去。

这是一条新修的公路,西边居民不多。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有人用红的砖砌出长长的围墙。一片一片有的已经耸立起烟囱,有的正在构造厂房,工地上一片灯火,一片轰隆。我被感染着,心里充满壮志未酬誓不休的豪气。

第一个路口,是一条鸡肠子似的小道,曲曲弯弯坎坎坷坷,遍布烂砖碎瓦,杂草树枝。行不过二百米,出现一片臭水坑。水面漂浮着死鸡烂狗,气泡噗噗,腥臊味刺鼻。出师不利,此路不通!

很快,我走进第二个路口。正行走间,迎面响起一串“格格”的笑声,紧接着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到底还是来啦。”娇柔柔的,仿佛港台女歌星的味道。我不由一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女孩迈着欢快的舞步向我走过来。苍茫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直觉,她不是我要找的人。这女孩大概认错人了。我十分平静地站在那里,有意让她进一步辨认。

女孩径直走过来,张开双臂扑进我怀里,轻声喃喃着:“亲爱的,你到底还是来啦!”我吃惊地推开她,倒退着。女孩怔愣一下,然后盯视着我,十分失望、十分委屈地问:“怎么,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维维,我是维维啊!”

我不知道维维是谁,在我的记忆里,根本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女孩看我浑然无知的样子,恨恨地一挥手,说:“你走吧,没良心的,永远不要来见我!”然后,转身往回走,一路洒下不尽的《思念》:“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的太久太久……”

“她是个疯子吗?那么年轻,又那么天真,怎么能是疯子呢?”我不禁对她同情起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她渐渐消失于苍茫暮色中。

回到原来的路上,我想应该调整一下寻找的方式。说穿了,也就是碰一碰运气。方法很简单:隔一个路口找一个路口。设若第一遍找到了,无疑就省去一半的工夫;找不到,再找另一半也没有吃亏。

这点小聪明还真成功了!当我运用这种方法再一次往西走出五百米的时候,果然就找到对着变压器的那个门口。我有些沾沾自喜,又有些情不自禁地向着一对紧闭的门板举起手:“当、当当!当、当当!”

我敲敲停停,停停敲敲,里边毫无声息。正是行人归家鸟儿归巢的时候,怎么会没有人呢?我暗暗用了些力气,继续敲门。须臾,旁边的门“呀呀”裂开一道缝儿,探出半个圆脑袋,鲜亮的圆圆脸被一缕黑发遮掩着,语气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你有完没完?”我讨好地回头笑笑:“请问这家的人呢?我有事找他。”随着门缝“呀呀”的合闭,从里边丢出一句话:“死了,半年前就死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怎么能让我给一个死人送信呢?她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人已经死了吗?我这样想着,那门又“呀呀”地裂开了。而且这次不是一道缝,是敞开。圆圆脸女孩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我,说:“你不走,还等啥?”

我灵机一动,说:“请问,这家的人是怎么死的?”“喝药。”圆圆脸女孩轻描淡写地说。然后蛾眉一蹙,讨好地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没好气地说:“你把门关得那么紧,怎么会见过我?”圆圆脸女孩忽然“噢!”一声:“我想起来了,在电视里,你写小说,是作家!”我说:“写小说的人喜欢听故事。”

圆圆脸女孩说:“我不会讲故事,我只知道这家的人想得到一个女孩,花了很多钱,结果没有得到就死了。想听故事你去找那个女孩——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女孩是谁了。能使人倾其所有甚至不惜牺牲性命的女孩非她还能有谁呢!她当然她活着,我手里就拿着她的一封信。我向面前的圆圆脸女孩笑笑说:“谢谢。”

圆圆脸女孩俏皮地眨一下眼睛:“就不说声再见吗?”我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好了。圆圆脸女孩笑起来:“还作家呢?”

后来,我就拆开了那封信,知道她的名字叫苏维。

 

暮色渐渐浓了。小河如一条银色的玉带从西边铺展过来,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我斜倚在杨树上,两眼盯着玉带铺展来的方向。那天,她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我想她还会从那边走过来。

当我再一次暗自约定再等一刻钟的时候,玉带的尽头果然有了一个黑点在晃动,而且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真切。我不禁高兴起来:“一定是她来了!”说不定这之前她就不止一次地来过,只是没有露面,在暗中考验我的耐心和毅力。她终于被我感动了!

我匆匆迎上两步,才想喊一声她的名字,不禁顿住了。迎面而来的非但不是她,而且是一个没有人形的怪物。头很大,身子很短,几乎看不到腿,活像一个大把子葫芦一挺一挺地逼过来。周围有无数游魂似的精灵在跳动,在冷笑:“嘿嘿嘿!”“哈哈哈!”声音有的低沉,有的尖锐,但都异于人,直溜溜的,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尽管我从来不相信鬼怪之说,但此时还是禁不住要逃了。我不能坐以待毙。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鬼走直路,且怕水怕火。我干脆来个九十度大转弯,过河去吧!

当我前脚刚刚踏进河水,后脚又要往深处迈进的时候,那鬼怪突然大吼一声:“站住!”声音苍老而威严,听来非但不令人惧怕反而感到十分亲切。

他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身上的“葫芦”是一个大草捆。一群良种青山羊“咩咩”地跳动左右。老者以为我要投河自杀,慌忙丢下草捆,死死将我拖住:“小伙子,你年轻轻的,怎么想不开啊?”见我顺从地走上岸,又说:“不瞒你说,这些天我就盯上你了。一个人老在河边发呆,我就知道要出事!”

我看一眼憨厚的老者,不由苦苦一笑,从口袋掏出两支香烟,先敬老者一支,自己一支。老者并不推辞,接过香烟等我给他点燃,满意地说:“好!咱爷俩就坐这歇会儿。”吸着烟,老者突然问:“你看那姑娘长得很俊是不?”我不由一愣,脱口说:“你怎么知道?”

老者“嘿唉”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叹息:“眼下的年轻人,除了这花花事还有什么事值得寻死觅活的?”我问:“你知道她住在哪里?”老者说:“谁?”我说:“那个女孩。”老者疑惑地看着我,说:“我问你呢。”顿一顿又说:“她住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认识的?”我说:“在这里,前天傍晚……”老者像被人捅了一刀,突然跳起来,随时准备逃跑似的:“你说什么?在这里?谁家姑娘傍黑来这里?你、你看见她有影子没?”

我看老者如此害怕的样子,禁不住想笑。人这是怎么了?尽自己吓唬自己!我说:“老人家不必害怕,我不仅看见她有影子,手里还有她一封信。”老者依然疑疑惑惑的:“这里不洁净,经常死人。前几天,有一个姑娘跳河死了……”问起姑娘跳河的时间,算来正是我遇到她的前三天。虽然能够排除死者不是那姑娘,但老者的分析也不无道理。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她怎么会在傍晚来这里呢?

老者问:“那天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心烦,喝了点酒,不知怎么三转两转就走到这里了。”老者“哦”一声,便不说话了,回身背起大草捆,说:“快走!”然后对着羊群喊:“大胡子,前边带路!”果然,有一只大胡子青山羊带头走了。

走到大路上,行人多起来,老者舒出一口气,连同草捆一起摔倒在路边,气喘吁吁地说:“小伙子,你遇到鬼魂是准啦,鬼魂就喜欢跟心烦喝酒的人打交道!”

尽管老者言辞恳切,尽管我对那个女孩的行踪有些怀疑,但我还是不相信会遇到鬼魂。为了说服老者,我从口袋拿出那封信,说:“老人家,你看鬼魂能写出这样的信吗?”

老者双手抖抖的,把纸片接过去,用手指捻了捻,然后凑到昏花的老眼下,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他识不识字,但我断定他把每个字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很显然,他也不相信鬼魂能写出这样的信。他把纸片还给我,嗫嚅着说:“信是真的。”

又往前走一会儿,老者说:“我到家了。”路边上,有个小院落,黑糊糊的,没有灯。院子里可能只住他一个人。

分手时,老者叮嘱说:“小伙子,你要是觉得那姑娘好看,就用心去找吧,千万别等,等是等不来的!”

我心里怦然一动。老者的话,仿佛童话故事中的仙人指点,给走投无路的人指明了方向。顿时,久等的焦躁和失望,如烟般随风而去,美好的憧憬和追求,如潮般汹涌而来。我激动地说:“老人家,你说得真好!”

看时,老者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这一次,我不再敲对着变压器的那个门,而是直接敲它旁边的那个门。开门的依然是上次见过的圆圆脸女孩。圆圆脸女孩看见我便笑了,说:“我说过嘛,你应该说声再见——对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来说,往往都是如此!”

我说:“我是寻找那个女孩来的,请你给我提供点线索。”圆圆脸女孩嗔怪地说:“你真傻!”我说:“人各有志。”圆圆脸女孩说:“好,我尊重你的‘志’。不过,我会令你很失望,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我说:“那就请你讲讲喝药的那位——他是你邻居!”圆圆脸女孩看着我,怂恿地说:“就站在这儿?”我说:“如果你乐意,可以随便走走。”

走到一片红砖围成的空地上。看上去已经很久了,样子有些颓势。围墙到处是破洞。我跟圆圆脸女孩就是从一个破洞钻进来的。遍地都是杂草烂砖,偶有一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粪便,黑糊糊的干巴巴的,在绿的杂草和红的砖块中间别具一格。

我不明白圆圆脸女孩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说:“你经常来这里吗?”圆圆脸女孩头也不回地说:“和你一样,我对这里十分陌生。”我不由一怔,挑衅地说:“你想寻找刺激?”圆圆脸女孩微笑着说:“这里能让人不停地走下去,因为每一步都是新鲜的。”我觉得圆圆脸女孩这句话说得也很好,就像牧羊老者说的那句话一样,能让人从中悟出一些道理。哲人是不分身份贵贱和地位高低的。警句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

圆圆脸女孩回头看着我,不解地问:“怎么不说话了?”我说:“我在想语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圆圆脸女孩试探地问:“是准备写小说吗?”我点点头,说:“是的,我无时无刻不在为写小说作准备。”圆圆脸女孩顿时恼怒起来,大声说:“无时无刻?难道此时此刻也是为写小说作准备吗?难道我只配作为你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吗?你这个不近人情的书呆子!”

我不知道她这是为什么,但我知道我的直率和固执伤害了她的自尊。这是一个纯洁而多情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最容易产生幻想。我应投桃报李或者逢场作戏才对。眼下不是有很多人都在投桃报李逢场作戏吗?而我偏偏不会这些。我早就断定我是一个书呆子!

圆圆脸女孩抛下我往前走了,不过她的步子并不坚定,不难看出她矛盾的心情。她每走一步都给我留下诱惑和期待,都给我铺展着坦途和制造着机遇。我只要赶上去说一句能够使她开心的话,她一定会转怒为喜,并且不计前嫌。

可是我没有那样做。圆圆脸女孩在前边哀怨地说:“你不走?还等谁?”我说:“你还没有讲你的邻居呢?”圆圆脸女孩冷冷一笑:“看来你真是铁了心了!”然后转回来,没好气地说:“希望你通过这个故事,能找到你要找的女孩!”我说:“我会感谢你,说不定还会来找你。”圆圆脸女孩说:“是你失败了再来找我吗?”我说:“不知道。”

圆圆脸女孩说:“看来你还是有情的,能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就行了,这样我就会永远记住你。其实,你要听的那个故事很简单。他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干个体挣了不少钱,想办一个化工厂。这就是他买下的地。据说设备定好了,建厂图纸也绘好了。这时候他偏偏看中了那个女孩,可是无论如何都追不到,于是就焚烧了图纸,焚烧了所有的钱财,喝药死了。”

我说:“你能再讲详细一点吗?”圆圆脸女孩说:“我就知道这些。”我说:“他父母或者亲属呢?”圆圆脸女孩说:“包括那个女孩我都一无所知!”我说:“我知道她叫苏维。”圆圆脸女孩说:“你可以找户籍警帮你查啊。”我不由乐了,称赞说:“你真聪明!”

圆圆脸女孩也乐了,不无炫耀地说:“这叫旁观者清!”然后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笑,轻声说:“你可以走了。”我说:“我还没有感谢你呢?”圆圆脸女孩说:“吻我一下就行!”我说:“太原始了。不如在这儿做个标记,然后蒙住眼睛乱跑,每个人栽三次跟头或者碰三次壁之后,再往回跑,第一个回到原地者为胜。”圆圆脸女孩拍手赞同,说:“一言为定!”

我捡来一根树枝插在荒地中央,脱下外衣挂在树枝上,算是这个世界的大本营。然后相互用手帕把对方的眼睛蒙起来,一齐喊一声:“开始!”分别按着各自的方向奔跑。

跑出几步,我敛住脚步,想看看一个人在黑暗中奔跑的样子,是不是像猴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谁知当我掀开手帕往回看时,圆圆脸女孩也在掀开手帕往回看。我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可是她的这一举动令我十分震惊。尤其两个人在同一时间做出同一举动,更令人不可思议!

圆圆脸女孩非但没有震惊,反而像赌徒获胜似的那么得意。她大笑着跑回来,扑进我怀里,滚倒在草地上。我仿佛一具木乃伊,任她搬动着滚来滚去,把蓝天轧碎,回到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

 

女户籍警不冷不热,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说:“你和苏维什么关系?”我说:“没有什么关系。”女户籍警冷冷一笑,说:“没有关系?你找她干什么?”我说:“这是我的自由。”女户籍警惊疑地盯住我,把手按在腰间惯常挂枪或者挂电棍的地方,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喊:“你走远一点自由去!”

她一定把我当成疯子了。发誓或者表决心也不是随时随地对每一个人都能适用的。眼前这位虽然很年轻,但绝不像圆圆脸女孩那样纯真而多情。也许她离开办公室脱下警服时很温柔,但此时此地万万轻举妄动不得,否则我只能走远一点自由去!

不知是女户籍警的喊声引来了人,还是恰巧有人从这边路过?正当我面临窘境不知所措的时候,门口一暗走进来一个人,而且正好是我高中同学。我得救似的向同学复述一遍来意,同学意味深长地向女户籍警笑笑,说:“帮个忙吧,事后我同学请客。”

女户籍警回笑一下,无声地从档案柜里拿出一摞《常住户口登记簿》,推到我面前,然后对我同学说:“你早点下班,从菜市场买两条鱼回去。”同学说:“还吃鱼?”女户籍警说:“要不买只鸡也行。”同学说:“买杀好的?”女户籍警说:“别买肉食鸡,没味;买家鸡,家鸡香。”

同学答应一声,便掏烟吸烟。吸两口,忽然想起我来,再掏一支给我。烟是名烟。这位曾经把“子在川上曰”读成“子在川上日”的同学已经很不一般了。我神情古怪地抬起头,看着议论吃鱼还是吃鸡的他们俩。同学忽然“噢”一声,说:“忘了介绍,她是你嫂子!”我说:“知道了。”

费了半天工夫,查遍所有《常住户口登记簿》,也没有查到苏维这个名字。只有一个叫苏维维的人,与我寻找的女孩有些相近。

同学推断地说:“可能就是这个苏维维!她写苏维,或许是出于方便,或许是为了赶时髦,你按照这地址寻找应该没错!”

谁知,当我寻找到一个门口时,不禁一下子惊呆了。我来过这个地方,并且遭遇过一个叫维维的疯女孩:“我是维维,我是维维啊!”很显然,这个维维不是我要寻找的女孩,我要寻找的女孩在哪里呢?

恰在就时,忽听一个声音喊:“抓住他!他就是那个臭流氓……”随着喊声,疯女孩向我扑过来,用手抓,用牙咬。我一边招架,一边后退。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几个人,又吼又骂,又撕又打,很快把疯女孩弄走了。

我脸上给抓伤好几处,火辣辣的疼,衣服扣子掉了俩,领带缠在脖子上。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小兄弟,她有病,是个疯子。我是她爹,我向你赔礼!”我觉得这个汉子很可怜,轻声说:“我不会跟病人计较。”

汉子脸上的肌肉似乎活动了一下,然后抠抠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张面额伍元的人民币,说:“小兄弟,你脸上……,找地方擦点药吧。”我推开他的钱,说:“不用。”往脸上摸一把,沾了满手血。汉子赶紧说:“小兄弟,跟我到家洗洗吧。”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柴草遍地,鸡鸭乱走。屋里空荡荡的,说不上有什么东西,倒是当门墙上一个镜框吸引了我。在千姿百态的照片之中,有一张白纸黑字加盖朱红大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面赫然写着苏维维的名字。

汉子解释说:“我就这一个闺女,去年考上了大学。在家等通知书的时候被人糟蹋了,问她是谁也不说,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三天三夜就疯了。她娘起先就有病,这一急躺倒床上起不来了。我一个人伺候俩病人,还有地里的庄稼……”

突然,套间里传出一声响:“咣啷!”像什么东西打碎了。汉子怔愣一下,正欲说什么,小床上一个微弱的声音喊:“她爹,你看维维咋了?”

汉子含混地答应一声,往小套间走去。我想跟进去,被汉子拦住了:“小兄弟,你别去,她又犯病了……”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她有清醒的时候?”汉子说:“有时有。”

套间里又一声钝响:“咕咚!”像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了。微弱的声音又喊:“她爹,快去看看!”汉子便顾不得我了,慌忙往小套间跑。我在后边跟进去。疯女孩被反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一块布。现在椅子倒了,人随椅子倒在地上,头下压着几块打碎的碗片。

我跑上去把疯女孩扶起来,拿掉她嘴里的布,替她解开绳子。疯女孩站在那里,竟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似乎还有两点晶莹的泪花在闪动。我回头看一眼近似麻木的汉子,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她有病,你可是正常人啊,你是她爹啊!”

汉子嗫嚅良久,突然往地上一蹲,双手抱头“呜——呜——”哭起来。声音压抑得如是一头被人扼住咽喉的老牛。

疯女孩反倒曼展腰肢,踏动舞步,轻声唱起来:“我们的回忆,回忆那过去,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故事多甜蜜,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

 

唯一不算线索的线索又断了,寻找女孩陷入僵局。

那天,我无所事事地走在大街上。转过一个路口,忽然看见空地上围着许多人,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我好奇地走过去,看见一只大胡子青山羊,拉着一辆缩小了的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大轱辘洋车,洋车上坐一只四肢痉挛奄奄一息的青山羊。一面杏黄旗帜随风飘扬。上书两行墨字:请君献出一份爱,救救可怜的青山羊!

也不知那羊是秉性使然,还是训练有素,拉车的忠于职守,始终不紧不慢地绕场子走圈;坐车的可怜兮兮,不时地向围观者翻动一下乞求的眼神。到底是畜类,它越是忠诚越是可怜,越是显得滑稽可笑。

我正想跟大家一起笑,一个浑浊的声音说:“小伙子,别光看热闹。”随着话音,一只箩筐杵到我面前。箩筐里散落着一些毛票和分币。抬头看时,原来是牧羊老者。老者压低声音说:“又有人跳河死了。”

我伸手在口袋里抓一把,摔进箩筐里,转身就跑。其实,我兜里只有几张擦鼻涕用的卫生纸,并没有多什么钱。跑出几步远,还听得老者在后边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河边依然如故,丝毫看不出又有人跳河的迹象。倒是两个割草的孩子,在灿烂的阳光下蹦蹦跳跳讨人喜欢。待两个孩子走近了,我轻声问:“知道吗,又有人跳河了?”两个孩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又问:“你们看见过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吗?”其中一个黑瘦孩子指住一个白胖孩子说:“她二姐长得很好看!”白胖孩子很自豪,不无炫耀地说:“就是,俺二姐长得很好看!”我问:“她叫什么名字?”黑瘦孩子抢先说:“苏维。”白胖孩子纠正说:“姓仲,仲苏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不禁急切地问:“她叫什么?你们再说一遍,说清楚一点?”两个孩子大概觉得很好玩,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苏维、仲苏维!苏维、仲苏维!”

尽管他们的声音很稚嫩,尽管他们的发音还不是太准确,可是我还是听清了,他们说的就是“苏维、仲苏维”!我不禁恍然了,在女户籍警那里,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苏当成了姓,难怪查遍所有《常住户口登记簿》,也没有查到苏维这个名字!

在两个孩子指引下,我找到“长得很好看”的仲苏维。她戴一顶遮阳帽,蹲在绿油油的棉田里,疑疑惑惑地看着我。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找错了,甚至刚走进棉田看到她的背影我就知道找错了。可是戴着遮阳帽的女孩已经向我走过来,旁边一些劳作的人也都停下手里的农活好奇地看着我。我想还是应该跟她说点什么,于是在脸上做出一个友好的笑,说:“对不起,我找错人了。”

黑瘦孩子揭发说:“你不是要找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吗?”白胖孩子失望地说:“你看我二姐长得不好看吗?”那女孩冲着两个孩子没好气地喊:“滚一边去!”

两个孩子受了委屈,恨恨地瞪我一眼,转身走了。在他们眼里,我无疑是个背信弃义的叛徒!的确,这女孩长得很好看,但算不上美,更算不上那种无法形容的美。然而在大家心目中,她已经“长得很好看”了。

女孩顺着眼看我一下,像有话要说的样子,结果什么话没说就走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即议论起来,嘁嘁喳喳的,伴着一种似笑非笑、听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逃也似跑走了。

回到大街上,我想起牧羊老者的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他还有什么话?是关于又有人跳河的事?还是关于我寻找女孩的事?我想不管是什么,都应该听他说一说!

场地上变得空荡荡静悄悄,牧羊老者蹲在高大的楼房下,正用一只喂婴儿的奶瓶喂那只“有病”的青山羊。它的病情显然好转许多,喝奶的样子有些像小孩子撒娇。倒是那只拉车的大胡子,显出几分疲惫,伏在墙脚下“吁吁”喘个不停。

老者看见我,古怪地笑一下,说:“回来啦?”我讥讽地问:“你挣了多少钱?”老者说:“管它多少!”我问:“你图什么?”老者说:“等她。”我不禁一愣。不等我说话,老者又说:“我也是在河边遇到的,算来也是有人跳河的第三天。”我说:“这与跳河死人有什么关系?”老者说:“人死后第三天鬼魂才出来。”我说:“这是迷信。”老者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跟到这里不见了。”我说:“那是你没看清,混入人群了。”老者说:“空空荡荡的,和现在差不多,我能看不清?”

我迟疑一会儿,忽然问:“你看她长得好看吗?”老者说:“好看!我长这么大,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难怪你小伙子一看就着迷,可惜她不是人!”

 

当我差不多把小城找遍的时候,终于在一家营业性歌舞厅找到了那个女孩。

此时,她正坐在舞池的一边,被三四个男士众星捧月般捧着喝咖啡。我在不远的地方坐下来,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等待机会。服务小姐走过来:“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务吗?”我故意大声说:“需要时叫你!”

这对话就把女孩的目光吸引过来了,正好与我的目光相对。其实,我与服务小姐说话的时候,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女孩很骄傲的样子,一双明亮的眸子看了我不足二分之一秒,便不屑一顾地移开了。那样的神情令我很失望。她为什么不走过来询问那封信的结果呢?若如此我可借着叙述送信的经过倾诉对她的思念之情以及寻找之苦。我应该设法引起她的注意,于是提高声音喊:“服务小姐,来杯咖啡,不要加糖!”

果然有不少人在看我。女孩也看我。这一次,她看的时间比上一次明显长了许多,而且也没有不屑的神色,仿佛还流露出一点笑意。不过仍然令我失望,她还是没有认出我。莫非把我忘记了?这怎么可能呢?刚刚托人送过信,怎么能会忘记呢?而且又是“我知道你是谁,我读过你好多篇小说……”

我喝了两口苦咖啡,拿一支烟叼在嘴上,把新买的气体打火机胡乱地扭动一阵子,然后故作生气地往墙角一扔,起身向女孩走过去,把手伸向一位吸烟的男士,两眼却盯住女孩,说:“先生,借个火。”

可是仍然没有唤醒她对我的记忆,相距咫尺还是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更令我伤心的是,她竟然当着我的面与身边一位男士眉来眼去。我双腿像灌铅一样回到原地,依然不甘心地仔细打量着她。她的神态和容貌,分明就是我要找的女孩,不知为什么不认我?

终于,我下决心要找她问个明白。当舞曲再起时,我走过去邀请说:“小姐,请你跳支舞好吗?”女孩欠欠身,说:“先生,对不起,我不舒服。”我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说:“苏维,你不认识我啦?”女孩冷冷一笑,说:“我不叫苏维,也不认识你。”我反驳说:“不可能,不久前在河边你托我送过一封信。”女孩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神经病!”

我还想说什么,女孩身边的那位男士忽一下站起来,伸手指到我鼻尖上,说:“你小子干什么?耍流氓吗?”另几位男士立即围上来:“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揍他!”

一声呐喊,雨点般的拳脚向我袭来。我不还手,也不躲避,任凭他们在我头上脸上小腹上和随时都有可能打到的地方施暴。我想反正已经把话给她说明白了,如果她还有点良心的话,一定会出来制止,或者面对暴徒顿悟猛醒,由此看清谁最可爱谁最可憎。于是忙里偷闲,寻着拳脚的空隙注意女孩的变化。女孩悠闲地用银色汤匙挑起褐色咖啡送到红唇白齿之间,身边发生的暴力仿佛与她没有丝毫关系。我开始觉得不解,继而感到震惊,甚至怀疑我和女孩的初遇与我的苦苦追求是生活现实呢,还是梦幻呢?……结果我更倾向于梦幻,不然这一切怎么会如此离奇难以琢磨呢?那封似信非信的纸片,简直就是冥冥之中有人置于舞台上的一个道具,令人按其指令奔波求索。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当然想这些只是在瞬息之间,紧紧相逼的拳脚不会容我占用太多时间。就在我精神上、肉体上难以招架的时候,忽听有人喊:“警察来了!”

拳脚停止之后,我有些麻木地抬起头,才想看一眼警察,双臂却被人用力扭住了。紧接着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说:“警察同志,我们抓到一个流氓。他调戏我女朋友!”

起初,我怀疑说的是别人,当我四顾时便看见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威风凛凛地走过来。年轻警察迅速从腰间取出一具手铐,一下铐住了我。

年老的警察看看我,然后又看着女孩,大概想得到某种证实。我也看着女孩,我不想让她替我辩护,只求她主持公道。女孩飞快地瞥我一下,然后用目光坚定地迎住年老的警察,说:“是的!”

我无须再作任何辩解,也无须再作任何等待。既然良心和天理都已荡然无存,既然理想和追求都已远离我而去,我自动走向灭亡即是!不过临行前我还是要对这个似曾向我妩媚一笑,惹得我心神不安的女孩说点什么。我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她。即便我的话不能引起她终生的愧悔,也可对周围的人是一个警醒。可是我嗫嚅了良久良久,结果只是一声冷笑,然后迈开大步,向堆放人类垃圾的地方走去。

到底还是年老的警察有经验,他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打开手铐,说:“你可以走啦。”我说:“我是流氓。”年老警察笑笑,说:“我办了这么多年案子,像你这样痛快承认自己是流氓的还是头一个人。”

 

离开拘留所,我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摇摇晃晃的,像一个十足的醉汉。引得不少人看我。我不怕人看。既然希望没有了,羞耻也就不存在了。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呢?或许这个世界上连我都没有。我只是一具被意念物化了的皮囊,一个会动的躯壳。现在,这个躯壳便随着晚间的冷风,不知飘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忽然,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哈喽!”我不想理会。娇滴滴的声音又喊:“哎噫!”紧接着,我一只手被人牵住了,腰也被一条细长的胳膊围住了。声音在耳畔越发缠绵起来:“先生,看你醉成这样,还不跟我到里边喝杯茶,放松一下?”同时,一只手熟练地在我下身摸一把,然后又摸我的口袋。

我知道她摸我的口袋才是最终目的。我假装没察觉,任她摸,反正口袋里除了擦鼻涕用的卫生纸什么都没有。我顺势靠在她身上,伸手向她的前胸抓过去。她穿的衣服很单薄,一下便抓到实处。

眼看就走到一个暗着灯的门口了,她突然推开我,惊慌地喊:“啊!你……”她没有在我口袋里摸到钱,也没有嗅到酒味,大概把我当成便衣警察了。我觉得很好玩,并且忽然对那种事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兴趣。我站定下来,仔细地打量着她,看她还有几分姿色,年龄也不大,便胡乱地在脸上堆出一些笑,说:“你别怕,我不是警察,也不想干那种事。”顿一顿解释说:“我从前不想,现在想,现在就要!”

她释然地看着我,把手伸到我面前,说:“你要你有钱吗?”我把腕上的手表捋下来,说:“够不够?”从横里伸出一只手,眨眼间我的手表易主了。看时,却是两个粗壮莽汉,凶神恶煞一般,样子十分狰狞。其中一个黑塔似的汉子把手表上的按键揿一下,马上便有美妙的音乐和娇滴滴的“晚安”传出。黑塔满意地笑了笑,把手表收进口袋,然后一把揪住我,挥拳便打。另一个赶紧配合,打得有板有眼——忽听“咣!”一声钝响,我的身子像纸片一样飘起来,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路边上,暗着灯的门口不见了。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于是便想刚才的事情是否发生过,想来想去终不得而知。唯有腕上不知去向的手表和身上不翼而飞的外衣,正在向我讲述一个鲜花与陷阱的故事……

往前走了一会儿,灯光渐渐辉煌起来,我知道走到大街上了,但行人却不多。偶有行人,却是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沿路边或墙根缓缓而行,同时把嘴咬在一起,弄出“啧啧”的响声。我不由狠狠地想,这个世界真他妈疯了!

突然,我肚里辘辘哀鸣起来,难以抵挡的饥饿犹如无数只凶猛的怪兽在我肠胃里横冲直撞。我仿佛变成一只秃鹫,两眼闪动着攫取的绿光到处觅食。

前边有一家餐馆,门已经关闭了,昏黄的灯光从遮着布帘的窗口艰难地铺展过来。我踩着灯光走过去,举起拳头对着门板“当!当!”猛砸。须臾门便开了,一个干瘦男人惊恐地提着裤子出现在门口。他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语无伦次地问:“兄弟,你想吃饭吗?”

我不答他的话,径直往里走。男人越发惊慌了:“兄弟。都下班回家啦,没饭啦。”我看见柜台上有烧鸡、熟肉和酒,同时还看见柜台旁边临时搭起的小床上有一件女人的花背心,于是便恍然男人的惊慌了。我选一个地方坐下来,冲着男人大声喊:“拿酒来!拿烧鸡和肉来!”

显然,那男人还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我的来意。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吃一块肉喝一口酒,不禁得意忘形起来。食欲的满足代替了心中苦闷,美酒的魔力模糊了所处环境。这时候,柜台后面有个娇小的身影闪动了一下,小床上的花背心不见了。那一定就是淫妇了,我虚张声势地拍一下桌子,大声喊:“你出来,我早就看见了!”

果然有个小姑娘从柜台后边走出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羞羞怯怯的,瑟瑟抖个不停。那男人的腿顿时便软了,一下跪在我面前,哀求说:“兄弟,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我鄙夷地“哼”一声,绕过男人,径直走近小姑娘,像劣质影视剧中的黑老大故作潇洒地用指头捏住她的下巴儿,把那张看上去还算好看的脸蛋儿摆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扬手打出一个清脆的耳光:“啪!”小姑娘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哭起来,嘤嘤的,还不敢高声,生怕给人听到。我复又回到桌子前,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手叉腰一手抓住酒瓶往嘴里灌。然后把酒瓶往地上重重地一摔,又喊:“再拿酒来,再拿烧鸡和肉来!”

那男人不敢怠慢,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拿酒,拿烧鸡和肉,经过小姑娘时,轻声提醒说:“快起来,给大哥倒酒去!”小姑娘听话地爬起来,在脸上堆着笑,一迭声地叫:“大哥。”

我吃一块肉喝一口酒,不屑地扫视着奸夫和淫妇,再拍一下桌子,发一声冷哼,其滑稽状可想而知。如此反复折腾一会儿,那男人便不怎么害怕了,如黔之虎稍出近之,微笑着说:“小兄弟,你醉了。”我说:“我没醉!”正欲起身,不觉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那男人扶住我,说:“小兄弟,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我用力挣脱他,说:“不用你送,你跟我去拿钱吧,我给你钱。”那男人说:“钱不要了,只要你不把这事说出去就行。”我说:“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再次见到圆圆脸女孩,是一个晴朗的上午。

那天,我忽发奇想,独自走到那片用红砖围出的荒地上,去寻找一个伟岸男人含恨而逝的足迹,然后准备步其后尘,走出这个毫无希望而遍布邪恶的世界。我刚刚走进去,便看见圆圆脸女孩在那里。此时阳光很好,草地上一片明亮。圆圆脸女孩穿一件红色连衣裙,拎一只小巧的竹篮,一跳一跳的,正在采摘银色的小蘑菇。我迟疑一会儿,轻声喊:“哎!”

圆圆脸女孩看见我,颇惊喜的样子,放下篮子向我跑过来,说:“你找我?”看见我烟黄的脸色,吃惊地问:“你病啦?”我点点头,说:“嗯。”弥天大谎撒得滴水不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学会了撒谎和逢场作戏。圆圆脸女孩靠近我,颇关切地问:“什么病?”

我闻到一股悠长而迷人的香味。这香味使我想起那个鲜花与陷阱的故事,但我觉得无所谓了。一个寻找女孩到处碰壁的人,还在意陷阱不陷阱吗?我打算把下边的戏作足,于是神神秘秘地说:“你猜?”

圆圆脸女孩果真猜起来。她认真地思索一会儿,说:“流感?”我轻轻摇一下头,说:“不是。”圆圆脸女孩又猜:“痢疾?”又轻轻摇一下头,说:“不是。”圆圆脸女孩又说:“胃溃疡?”我依然轻轻摇着头说:“不是。”圆圆脸女孩急了,咬一咬牙,发狠地说:“食道癌!”我嘿嘿一笑,说:“也不是。”然后咬住她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我的病因你而起——相、思、病!”圆圆脸女孩先是一愣,然后抡起小拳头,飞快地在我胸上捶打着,嗔怒地喊:“你坏!你坏!”

我也不躲避,只用双臂在后边偷偷地围住她。待她打累了,双臂用力一匝,整个身子便软软地倒在我怀里了。紧接着往地上一滚,顿时将蓝天和草地碾压得粉碎,唯轻风和阳光陪伴着我和她……

显然,圆圆脸女孩已猜出我没有找到那女孩,但她始终不说破。她竭力做出成熟的样子,用尽女人应有的温柔使我快乐。我果然感到了快乐,连日来苦苦寻找的劳顿和失望的懊恼顷刻间化为乌有,甚至后悔当初不该那样愚蠢那样痴迷。现在,现在我终于醒悟了!

圆圆脸女孩试探地问:“你爱我吗?”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爱是什么?”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我忘了作戏。这句话的台词应该是:“是的,我爱你!”圆圆脸女孩失望地把脸扭到一边,无声地哭起来。我想,我应该尽快把她说转,重新回到刚才的氛围中。我需要那样的氛围。我信心十足地看着她,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直笑得她停住哭泣,傻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所措。这时,我把笑收住,指住她的鼻尖说:“你真傻,给你开玩笑都不知道。我爱不爱你还用说吗?不说就不爱了吗?其实,只有不说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才能记在心里,说出来的爱一出口就没有了,就随风而飘散了!难道你欢喜我把爱挂在嘴上让它随风飘散吗?”

只几句话,圆圆脸女孩便被我说得破涕为笑。堕落使我变成一个欺骗和诡辩的天才。圆圆脸女孩激动难禁地伸手堵住我的嘴,说:“别说啦!都是我错啦!”顿一顿又说:“你能原谅我吗?”我不说,只把她紧紧抱住,绵长地亲吻。有一股苦涩的东西流进我嘴里,我不由一怔,我知道那样的泪水源自何处,赶紧推开她,从如醉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张着嘴一动不动。

圆圆脸女孩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啦?”我说:“我想带你去吃饭。”看看天,果然中午了。我带圆圆脸女孩走进一家餐馆。服务小姐笑容可掬地迎上来,说:“二位请坐。”随手把一本菜谱递给我。我看也不看,大方地交给圆圆脸女孩。显然,圆圆脸女孩还没有点菜的经验。她接菜谱在手里,一时颇有些不知所措。我说:“你随便,捡喜欢吃的尽管点!”圆圆脸女孩点了俩甜菜,把菜谱还给我。

其实,这样的事情我也没经验。不过此时我显得很大方、很洒脱,十足一个惯熟应酬又颇有几个钱的老手。我先把菜谱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然后层次分明地点出几荤几素几热几凉。圆圆脸女孩在一旁吃惊地看着我,几次想插话都被我拦住了。

圆圆脸女孩很激动,回报我的,自然是倾其所有的热情。我喝酒,她给我倒,我吃菜,她给我挟。忽然,我来了兴致,说:“不用杯子喝酒了。”圆圆脸女孩不解地问:“那怎么喝?”我说:“用你的手心喝。”把酒倒在她手心里,喝起来果然非同一般。我又说:“也不用筷子吃菜了。”这一次,圆圆脸女孩马上恍然了,欣然应承说:“好,我衔给你吃!”

渐渐的,我醉了。原始的冲动在体内犹如万马奔腾,眼神火辣辣十分怪异。圆圆脸女孩似惊似喜地看着我,劝阻说:“你醉了。”我点点头,仿佛受到什么启示,古怪地笑着说:“醉了好,一醉解千愁!”这时候,胸中便隆隆滚过一个沉重的巨浪,压得我喘不出气。顿了一会儿,我禁不住大声喊:“苏——维,你——在——哪——里——?”仰面躺倒,不省人事。

服务小姐结账时,圆圆脸女孩翻遍我全身,也没有找到一分钱,只在我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翻出一个叠成燕形的小纸片。展开看时,上边写着两行隽秀的小字:

明天,我等你。

苏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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