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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记注音版《从小木匠到大画家-齐白石的故事》《一生漂泊为绘画-徐悲鸿的故事》2020年4月《长江少儿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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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息标题:    屠城(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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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城(中篇小说)

魏天作

直到现在,它才彻悟这一生原来是场骗局!就连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类,也无外如此。只可惜人类都被所谓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迷惑了,使得大部分人至死不能觉悟。它认为,人类不但愚蠢,而且麻木,或者像喝醉了酒一样癫狂,像追求异性一样痴迷……,总之,人类很糊涂,也很可怜,正如他们自己所说:“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现在,它是明白自己为什么落到如此地步了:是主人不用它了,它与主人无益而且是累赘了。只有一点儿令它迷惑不解:主人为什么不早点儿把它送进屠宰车间,像屠杀所有牲畜一样倒挂在吊车上,剥皮、开膛、分割,然后打包、冷冻、运往各地,换回大捆大捆的金钱呢?然而对它,却像踢一堆破烂似的踢了这么久!既然已经沦为破烂,迟早都会被处理掉,何必再踢来踢去的呢?莫非主人良心未泯,感念它一生劳累,而且两次冒死救过他性命?若如此,那么现在又是何必呢?

在被当作破烂踢的时候,它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而且主人也曾不止一次地提示过它,杀它是早早晚晚的事。那时候,它真想让主人早点儿动手,它已经尝够了当破烂的滋味儿,也已经受够了生的苦难。

自从主人发迹之后,它的厩房即被推倒,建成了高大的屠宰车间,和与其配套的冷库,以及汽车库、工人宿舍、工人食堂。它被赶到一个角落的厕所旁边,备受风吹雨淋、日晒露浸、严寒酷暑的煎熬,同时,还有那些道貌岸然的男女,如厕时放出的臊臭气味,和路经它身旁时的责打。

不知从哪一天起,有人备下一根木棍,只要它稍稍靠近路边,如厕的人操起棍子啪啪便打,同时怒喝:“蠢驴,滚一边去!”更有那些不满意工作和薪水,甚至受了什么委屈的人,无端地向它发火,借此来排解内心的苦闷和烦恼。饲草更是想起来给它一些,也不是用刀细细铡过的那种,而是整整一捆,远远地往地上一扔,爱吃不吃。有时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不送一次,它便捡食地上的草根,苟延生命。有一次,新任女主人送来一捆谷草,它远远看见了,便急忙站起来,张嘴眯眼作一副献媚样,并且讨好地摇头摆尾,踏动四蹄,企图换取她的欢心。谁知她不但不领情,反而恼怒地抡起木棍向它劈头盖脸一阵猛打,同时狠狠地骂:“老熊样,铁铁随了主人!”

于是它便想自己到底随了主人什么?这不可能,它怎么可能随主人呢?它甚至不可能随任何人!尽管人类对它十分蔑视,经常鄙夷地骂它“蠢驴”,好像它永远也长不大似的,可是它对人类也不怎么佩服。人类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投胎时选了一个叫人的爹娘吗?否则,说不定还不如它呢!它吃苦耐劳,不图名利,不计得失。而人呢?树世界万物为敌,恨不能据天下一切为已有,那么自私,那么贪婪,那么残忍,它怎么可能与他们为伍呢?它不屑与他们为伍!

在它刚刚离开母亲,来到主人家的时候,也曾有过美好的憧憬,热血也曾沸腾过。尤其第一次拉起主人那辆崭新的胶皮轱辘大车,踏上远征的路程,眺望着一望无垠的原野、连绵起伏的山峦,呼吸着清新潮湿、弥漫着花草芬芳和泥土清香的气息,简直是惬意极了,神气极了。不由暗暗下定决心,从此一定要尽心尽职,为主人拉好这辆车,按照主人的意图,把要送的货平平安安地送出去,把要拉的货平平安安地拉回来。并且还想,只要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主人拉车,主人不会看不见,更不会亏待它。它这一辈子就依靠主人了!

可是,生活很快就把这一切打碎了。它发现自己所处的地位不但低下卑贱,而且完全受人奴役。工作上只要稍有懈怠或疏忽,立即便会招来无情的责骂和鞭笞。渐渐地,它失望了,心冷了。起初的热情和理想,烟消云散而去,孤独和苦恼像蛇蝎一样纠缠着它。好在那时饲草不缺,而且主人还很注意为它调剂。每当一天奔波之后,它都能香甜地美餐一顿。因此,它才有了力气再走第二天的路,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继续工作,它的生命,也才能在无休无止的劳作中得以延续。当然,这一切现在都恍然了,主人那样做,根本不是关心它,更没有犒赏之意,而是为了让它生命不息拉车不止,继续为他卖命。

现在回想起来,它简直不敢相信那些个日日夜夜是怎样过来的。那时候,主人兄弟俩配合得很好。老大练就一手娴熟的刀法,一头活牛到他手里,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把肉把骨和五脏六腑分离得清清楚楚,利利落落。但看刀在骨肉间行走,简直如书法大师笔走龙蛇,精巧得令人瞠目结舌。他带领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工作一天,便可制造出一大堆脏兮兮的皮,一大堆血糊糊的肉,一大堆白森森的骨,一大堆乱七八糟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下水。它的任务,就是把这一大堆一大堆、一点儿不剩地运出去。老二是一个天才的外交家和指挥家,他与人交往,犹如老大持刀在骨肉间行走一样老到,而且还精通数学,无论多么复杂细小的数字,他都能既快又准确地口算出来。

他指挥它运输,更是得心应手。往车辕上一坐,或往车厢里一躺,悠悠然吸一支烟,哼呀呀唱一支歌,想快想慢,想左转想右转,只需把鞭子轻轻一扬即可。当然,这是顺心的时候,不顺心的时候,那打骂也是一流的。他想打你左耳花,绝对打不到眼角上,并且还能把你打得揪心地疼,甚至窒息,表面却不留一点儿痕迹……

跟老二日子久了,不但经历和目睹了他的全部才能,还发现了他的一些秘密。最主要的一个秘密,就是他收了钱不如数交公,而是存起来自肥。后来,老大有了觉察,找老二问话,老二不但矢口否认,还委屈得呼天抢地,以不干要挟。老大苦于分身无术,而且觉得换了别人更不放心,只好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下来了。再一个秘密,就是老二经常与卖煮下水的那家女儿鬼混。每次装车的时候,他就计划好了。如果这一天有兴趣,就把运下水的任务放在最后,好趁天黑行事。那家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趁乱马虎点斤两。老二大概早已看穿了这些,于是在与那家女儿做事的时候很沉稳,如猫儿戏鼠。什么时候玩得心满意足了,玩够了,才完事。

然而有一次,它仅仅向异性表示点爱慕之情,老二就不允许,真是霸道极了。当时它也是年轻气盛,也是异性的诱惑不可抗拒。它长啸一声,不顾一切地向目标扑去。就在这时,“叭!叭!”两鞭,一左一右打在它两边的耳花上,顿时浑身痉挛,四肢瘫软,眼前金星乱迸,耳内犹如狂风大作,窒息感如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身上。它想自己就要死了,它真想就此死去。谁知良久良久之后,它又慢慢苏醒过来。看见四周围着许多人,嘁嘁喳喳,心想那些人一定在责备老二下手太狠。仔细一听,却是称赞老二鞭子打得好,说他年纪不大却是老把式了!

天啊,这些人,心难道不是肉长的吗?老二在一片赞扬声中,越发得意起来,炫耀地把鞭子在空中甩一个五花,然后猛地往上一挑,“叭!”一声脆响,鞭梢如锥刺一般击它在脑门上。它不禁打个寒战,挺身站立起来。围观的人又是一片喝彩。自此,它恨死了老二,也恨死了人类。曾不止一次地呼唤过风沙、冰雹、火山、地震、洪水、瘟疫……,这些大自然的天之骄子,正义之神,都来惩罚万恶的人类吧!

 

这一次,老二真要动手了。当着它的面,老二对身边一个人说:“它迟早都脱不过这一刀,还是杀了吧?”那人说:“它有啥?”老二说:“有皮,有大件儿。”

它认得这个人,原是老大的得力助手,老大死后,便成了“一把刀”。现在是车间主任,实际是一个二工头,主人老二的帮凶。他的刀法,虽不如老大娴熟,但练就一手点穴绝技,手持七寸匕首,轻轻往牲畜脑门上一点,那牲畜顿时昏厥瘫倒,万无一失。因此,“一把刀”的名声很响。在同行中,人们对“一把刀”的崇拜,不亚于中小学生对歌星、中老年人对气功大师的崇拜。也曾引得几家大国营、大跨国公司的人前来聘请,许以高薪,他都没有答应。据说主人老二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便在“一把刀”和女工鬼混的时候,偷偷拍下几幅照片,只要“一把刀”敢背叛于他,他就把那些照片挂到大街上的宣传栏里去。“一把刀”有苦难言,可是对外说起来,却慷慨陈词:“一人不事二主,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我若贪图那点蝇头小利,背信弃义,岂不让人耻笑?”

它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的虚伪。本来心里恨恨的,甚至暗藏杀机,表面上却是笑脸相迎,满口恭维。这种假象与谎言,注定了人类的悲哀,使得人与人就像两棵并生的树,相近却不能相知。于是,人类不得不为了保全自己而算计别人,同时又怕被别人算计而提心吊胆,层层设防,根本不像它们畜类,要爱就爱个痛快,要恨就恨得切齿。它觉得人类这样太孤独,也太劳神了。

这种对人类的蔑视和不解,自从感受到人类对它的蔑视和不解之后便产生了。不过这绝不是报复,它认为无须报复。人类已经退化到不但精神脆弱得即将崩溃,而且貌似强健的身体也弱不禁风,甚至失去性功能。人类祖先群居山林时,茹毛饮血却能繁衍生息,而他们现在,大街小巷贴满了治疗性病的海报,有的商店还陈列着激发性欲的器具和药品,可见人类已经退化到何种境地。现在,设若自然之神颁布一道法令,让世界上所有的物种来一次公平竞争,或者由自然之神出面筛选,优胜劣汰,肯定是人类不能入围,首先被淘汰。那些高楼、服饰、电器、汽车,甚至补品、补药,都救不了人类。所谓的人类文明、智慧结晶,在伟大的自然之神面前,只不过是小孩子玩的肥皂泡,或者用泥巴捏的小泥猴,简直不堪一击,不值一提。一个丧失了性功能的物种,还有什么希望呢?

它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胖得满面红光的税官也会失去性功能。在一个飞霞满天的傍晚,满面红光的税官神采奕奕地走进门来。老二看见了,如看见天神,又惊又喜又小心地迎上去,拉着税官儿的手走进客厅。喝一杯茶的工夫,酒菜便上来了。

税官笑笑:“还喝?”

老二也笑:“当话肴呗。”

酒至半酣,税官儿问老二:“伙计,咋不来个大件儿尝尝,莫非都留给大人物了?”老二忙说:“这里除了您哪还有大人物!咋?枪不好使啦?”税官儿点点头:“不太好用……”老二拍一下胸:“这事儿交给我了!从明天起,一天一个大件供您吃!”税官儿面露不悦:“明天?好小子敢忽悠我?告诉你,要不是为了大件儿,今天我还不来呢!”老二赶紧解释:“我平时不杀驴,只杀牛。牛鞭行不?牛鞭更有劲!”税官儿摇摇头:“牛鞭一根筋,不好吃。大件儿面抖抖的,吃着就来劲!”老二沉吟片刻,忽然来了主意:“借它个大件儿!”

两个人走到厕所旁边,在它近前停下。老二一手持刀,一手拿棍子轻轻捣它的性器。税官儿渐渐看得明白了,也找一根木棍帮助老二。

它几天没有吃东西了,生命正在垂危,别说用棍子捣,即便用异性吸引,怕也无济于事。两个人忙碌了半天,终不见成效。老二有些急,便扔了棍子,用手抚弄。须臾,果然有了成色,只见皮下一截渐渐粗大起来。老二甚喜,越发抚弄得细致入微,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刀子,单等大件儿露出面目,充实坚挺起来,把刀一挥,大件儿便鲜鲜活活地落到手里了。

忽然,老二觉得手上一热,用力抓时却是一股黏稠的液体,并且随着液体的流淌,皮下那截希望迅速萎缩消失了。再用手抓捏,仿佛一点都没有了。不知税官儿觉得开心还是什么,“嘎嘎!”笑得很响。老二有些尴尬,一边在地上擦手,一边狠狠地说:“我叫工人加班,杀了它狗日的!”税官儿却潇洒地一挥手:“算了。看它一身癞皮,不吃就恶心!”

回到酒桌前,税官儿的酒便喝得索然无味。老二极尽能事地劝他喝了两杯,见不能起兴,便叫来小姨子给税官儿斟酒。这女子正值青春时期,好似早晨带露的鲜花,不但形色楚楚动人,而且满身芳香,令人陶醉。只二三次对视,税官儿便不能自己,酒兴大发,并且眉眼手脚都灵活起来。

老二趁机说:“上季度生产不景气,仨月停产俩月。”税官儿捏一下女子的下巴儿:“我不管这些,只管照章办事,你停产你拿出证据来。”老二说:“证据我有。”接着又说:“你的枪好用不好用,今天就让我小姨子给你验证。”税官儿便揽住女子的腰,盯视着老二说:“伙计,别尽拿空话打发人,要动真的你舍得?”老二喝干一杯酒,大方地说:“舍得!小姨子的腚锤有姐夫一半,这一半我不要了。权当今天没大件,给您补过儿!”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女子的姐姐知道了,质问丈夫:“你还是人吗?”

老二不解地问:“你什么意思?”

“她是我妹妹!”

“你妹妹怎么啦?难道你妹妹就不兴找男人?”

这时候,那女子走过来,轻轻推姐一把,说:“姐,你管得是不是太多啦?”

这话更出乎姐姐的意料,她愕然盯视妹妹良久,轻声骂:“真不要脸!”

女子格格地笑起来,笑够了说:“姐,咱们都是女人,将心比心,女人找男人有什么不要脸的?你不是也找男人了吗?别以为你找的男人和你登过记就有什么优越,登过记的男人不也是男人吗?不都是一样吗?要有不一样,就是你找的登过记的男人和你睡觉是白睡,而且你还得做饭洗衣铺床叠被侍候他,花几个小钱也得像乞讨似的伸手跟他要。我找的男人呢?不但要看着我的脸色行事,而且还恐怕给得钱少了惹我不开心。你说咱俩谁要脸谁不要脸?再说了,你认为和你登过记的男人就是你的啦?你知道和你登过记的男人在跟你睡觉前有过多少女人吗?你知道和你登过记的男人在跟你睡觉时想的是谁吗?”

大概女子想证实什么,走近老二,抱住他先是一个吻,然后说:“姐夫,你说呢?”老二将女子抱起来,笑着问妻子:“你是听我说,还是看行动?”

此时,她无疑坠入一个阴冷的深渊,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那样与她不适应。又仿佛在做梦,她似曾做过类似的梦。这一次,她还希望是做梦,于是梦呓般地喃喃着:“你们、你们……”

她觉得自己如一张单薄的纸片儿,被一团灼热的气流托浮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无边的旷野飘飞。心里却是很急,仿佛去赶一个盛会,迟到就不好了。行至河湾的上空,忽然看见如茵的草滩上堆放着几件衣物,潺湲的河水中有一群孩子在泼水嬉戏。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概呛了水,憨态十足。她似曾见过这个孩子,可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想必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过了土丘,突然听得一片毕剥之声,低头看时,原来土丘下支着一口锅,锅下燃烧着熊熊烈火,毕剥之声即是从那里传来的。再看锅内,热油滚滚,无数颗人头翻滚躜动。人头看见她,欢呼着拥过来,向她张开空洞的大嘴。她忽然恍然了,匆匆赶去的盛会,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她禁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

老二从床上爬起来,替女子套上外衣,然后给自己套上。他对女子说:“你姐可能疯了,打电话要辆车,把她送精神病院吧。”女子叹口气:“唉,真可怜!她一辈子,还没有快乐过。”老二看一眼大笑不止的妻子,向女子努努嘴:“你看她现在不是很快乐吗?”女子莞尔一笑:“或许是吧。”两个人说笑着走出去了。

她在里边把门关上,上了闩,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直脱得一丝不挂,再把衣服一条一条撕开,缠在身上。她觉得这个游戏好玩极了,开心极了,快乐极了。于是,缠呀缠呀,甚至还唱着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这时候,就有一根电线顺着布条爬上来,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身上……

此时大约上午九点,屠宰车间的工人上班不久,一头黄牛刚刚经了“一把刀”的手,瘫软地倒在地上,后腿被吊车吊起半截,就吊不动了,而且照明灯也暗下来。外边的高压线“啪啪”打起火来。有人分析:“可能哪里短路了?”于是都放下手里的刀,跑到院子里,惊慌失措地询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有人闻到一股煳臭气味,顺着气味寻到一个窗口,便看见里边有个像人的东西已经烧成黑糊糊一团了。

于是,女子顶替姐姐,做了它的新任女主人。

这个决定,是姐姐死后的当天晚上产生的。那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夜很深了还没有一点困意。恍惚间,就听得一个声音说:“你知道你姐夫有多少资产吗?你知道你姐夫再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吗?你姐夫再找了妻子还是你姐夫吗?你姐夫再找的妻子能容你在这里干你想干的事情吗?”于是,她就决定嫁给姐夫了。当然,她相信自己不会像姐姐那样软弱无能受摆布,甚至如何掌管姐夫的家——不!她自己的家,如何约束姐夫——不!她丈夫,都想好了。那些方案,犹如临战的士兵,只一声口令都迅速集结在她面前,单等选择使用了。

她觉得今后有她掌握着丈夫,家业定会更加兴旺发达。有一句名言: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为他牺牲的女人。不!这句话应该改成,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管束他的女人!男人没有女人管束就像脱缰的野马,断线的风筝,迷航的船只,就会沉湎于酒色不能自拔,迷恋于权财不能自持……

老二似乎有些不放心,他说:“你嫁给我,就是我自己的了,往后不能再让别人沾了。”她说:“这不是废话吗?”老二沉吟一会儿,忽然后悔起来:“妈的,早知道这样,就不把你给税务局那小子了,一想起他那熊样儿,我就恶心!”她却没事儿似的笑起来:“你呀,就是用别人的东西不心疼!”

 

太阳偏西了。天地间仿佛扬起许多朱砂,又仿佛拉开一道道棕红色的帷幕,总之,很混浊,甚至呼吸都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入气管,一层层黏在管壁上,堵塞着气道。远视更是不可能,别说寻找蓝湛湛的天,即便远处的房舍,都迷离恍惚,有隔世之感。它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屠宰车间又开始洒水了,“哗哗哗!哗哗哗!”可以想见,那些积存了一天的血液和污物,还有浓重的死亡气息,都将被激流冲进阴沟,然后汇合着众多工厂排出的废水,走进河流,周游列国。天天如此。

它有些纳闷,甚至有些失望,既然已经决定杀了,为什么过去一天又一天,还不动手呢?莫非因为它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而不杀了?记得当时谈论杀的时候,“一把刀”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屑:“它有啥?”天啊,辛苦一生,到头来连被杀的资格都没有了!

它看见“一把刀”如厕回来了,慢慢站起来,用仇视的目光盯住他,恨不能对准他的后脑踢几下,像踢脆瓜似的给他踢烂。“一把刀”在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忽然一拍脑门说:“忘了,再忍一天吧,伙计。”听这么说,它心里顿时宽慰许多,踢“一把刀”的念头消失了。忘了,并非不杀,也并非不值一杀。它立即换上另一副目光,热切地注视着“一把刀”,试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记住杀它。“一把刀”看它—眼,仿佛明白了,点头说:“明天吧,伙计,明天吧。”

“一把刀”回头时,看见一个女工来如厕,便用套马杆似的眼光紧紧套住她,说:“你看它有啥?”

女工说:“有皮。”

“一把刀”摇摇头:“捡值钱的说。”

女工几乎喊起来:“哎哟!它还有值钱的?”

“一把刀”便笑出一脸神秘:“大件儿不值钱?”

女工脸一红:“你吃吧。”

“一把刀”炫耀地说:“咱不吃也好用!”

顿一顿又说:“哎,晚上去我办公室,有事儿。”

女工说:“不去,没好事。”

“一把刀”说:“给你加薪。”

女工说:“加多少?”

“一把刀”说:“去了就知道啦。”

女工笑一下,算是答应了。

它心里有一股怒火烧起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加薪的事,它没有闲心管那些,而是忽然明白了,主人之所以要杀它,原来它身上有皮和大件儿。若是没皮和大件儿,就不杀了吗?就没有被杀的资格了吗?这真是充满交易的年代,连死亡都充满了交易!

渐渐地,它觉得自己向往的死,企盼的杀,已经失去了诱惑。一旦经了交易,一切都变味儿了,死得就不是那么纯粹了。它想,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不了主,难道自己的生命自己还做不了主吗?譬如撞墙,譬如绝食,这不都能结束生命吗?何必等他们施舍一刀、甚至用自己的皮和大件儿换取一刀呢?它怨恨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真是一头蠢驴!

它记起一条小河,水清而潺湲,银带子似的从西向东横在田野上。河滩里长满野草,绿茵似的铺在地上。它想,倘若躺在那里静静地死去,该是多么美妙啊?

夜幕拉开一道又一道。它想逃出去,现在是时候了,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一把刀”不忘的话,明天就要向它动手了,它就只能用皮和大件儿做交易换取一刀了。可是逃走谈何容易?偌大一片建筑,四周拉了很高的围墙,铁大门只有过汽车时才打开一次,甚至就连那扇供工人出入的小门,也是持了“一把刀”的批条才能打开一次。还是撞墙吧,现在撞墙还来得及。撞墙虽不如静静地躺在小河边的草地上死,但也比用皮和大件儿做交易换取一刀好得多,毕竟是自己争取的!

它慢慢支撑起身子,用力挣脱脖子上的绳索。一次、二次……,十几次都没有成功。绳子太结实了,难怪往脖子上一套就决定了它一生的命运。经过一番挣扎,它对绳索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觉得绳索不仅系在它脖子上,而且系在它心坎上,每挣扎一下,心尖都疼得像刀割,全身不住地痉挛,虚汗淋漓如洗。眼看就支持不住了,就要倒下了。它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倒下,或许此番倒下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恰在这时,铁大门响起一阵敲击声,还有一个破锣般的喊叫声:“大憨,你在哪里?”

它知道是老大的老婆又来了。这女人,有时候好好儿的,有时候犯了病就到处乱跑乱喊:“大憨,你在哪里?”或者跑到这里敲击铁大门。在平时,老二便拿一些钱给她,她双手接过钱,先是饿鬼似的捧着看,那钱如一只烧鸡,如一块肥肉,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可是很快又像触电一样,浑身痉挛,双手一抖把钱还给老二,惊呼一声仓皇遁逃。

有人说,这是因为老大的死把她吓成了这样。老大为钱而死,所以她怕钱。大概她这样子很好玩,街上有不少闲汉喜欢拿钱逗弄她。今天老二没有兴致,他在家与一个女人鬼混,给新任老婆撞上了,现在给他闹翻了。

要说新任老婆还真有两手绝活儿,她撞上之后既不惊呼也不叫骂,反而谦恭地冲着缠绕在床上的一对男女微微一笑,说:“打搅了。”然后转身退出去,冲两杯热咖啡送进来,放在床前,依然谦恭地微微一笑,说:“慢慢玩。”再转身退出去。

如此一来,老二和那女子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作劳燕分飞。谁知,这边女子刚刚离床,新任老婆从街上领着两个粗壮男人回来了。她冲丈夫摆摆手,说:“劳驾给个空儿。”又说:“待会儿送两杯热咖啡。”然后旁若无人地开始脱衣服。

老二虽然自知理亏,却也受不住如此羞辱。他先冲那两个粗壮男人狂吼:“滚!都滚!”然后抓住老婆便打。她不还手,也不躲避,甚至连大气都不出一声。等老二打累了,她说:“今天你欠我一次,我早晚都要你补上!”

此时,老二正在给新任老婆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今后不再染指别的女人,并以此为条件请求宽恕。新任老婆倒也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说:“行,不过得有个条件,你若再有一次,就得许我两次;你若再找一个女人,就得许我再找两个男人!”

老二恼了,把笔一摔,大声骂:“你他妈什么东西,一个破烂货,也来管我?”

新任老婆两手一摊:“我没有管你,是你管我。”

老二说:“你是我老婆,我就管!”

新任老婆说:“你呢,不是我丈夫吗?”

老二讲理不是对手,便在床上蒙头睡了。

疯子依然不知疲倦地敲击叫喊。守门人忍不住了,出来撵她,拿棍子吓唬她,都无济于事,无奈,只好拿出钱逗她。疯子果然触电似的扔下钱,惊呼一声夺路而逃。钱落在铁大门外边。守门人开了门,拾起钱顺便对着一个墙角撒尿。门就那样宽阔地敞开着、敞开着!

它看在眼里,心中顿时燃起希望的火焰,直烧得它口腔冒烟,浑身颤抖,仿佛灵魂出了窍儿,只留一个躯壳在那里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见守门人撒完尿提着裤子往回走了,才猛然醒悟,才想起应该挣断脖子里的绳索,赶在锁门前逃出去。可是,那绳索太有韧性了,任凭它怎样努力都挣不断。它的力气却是很快耗尽了,明显地呈出败势,而且守门人已经开始往回走了,眼看就要走进大门了。它绝望了,顿时变得像个疯狂的赌徒,在心里狂吼着:“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它深吸一口气,往后倒退几步,像跳远运动员那样,就要起跑了,可是这时,它忽然改变了主意,想起上几次失败的原因,都是因为冲力太小,而冲力太小的原因,正是脚步没跟上。它的脚步已经不似从前那样灵便了,现在跑起来,有如棍子绊在足下,这样怎么能挣断绳索呢?如是往后挣,就像当年救主人坐后鞧一样,把双足插在坚实的地面上用力往后坐,再加上整个身子的重量往后压,力气肯定会比往前挣大得多。“天啊!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助我一臂之力吧!”

它在心里滚过一声狂涛般的呼喊,选择好一个位置,开始实施这个方案了。脖子里的绳索顿时绷得很紧,发出近似古筝上弦般的“铮铮”之声。这时候,它听见脖子里的骨节有“叭叭”的断裂声,同时还听到脖子里的绳索也有“叭叭”的断裂声。它不由一阵狂喜,更加努力起来。那断裂声越来越响,渐渐如木折洪泻,山崩地裂。突然,仿佛身边倾倒了广厦万间,“轰隆!”一声巨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它苏醒过来,夜已经很深。四周一片沉静,一片死寂。隐约可以听见大地的喘息,犹如小儿的梦呓,仿佛老人的沉吟。一阵冷风吹来,它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蒙蒙细雨,雨丝儿轻巧得仿佛生怕弄出声响,把夜惊醒。它渐渐记起一些事情,可是又不敢相信那些事情,如做了一个梦,现在刚刚醒来,或者还在梦中。脖子里的绳索却是无可置疑地断开了。那条束缚了它一生、剥夺了它全部自由的绳索,此时竟如一条被斩断的僵蛇,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可是心里却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反而懊丧极了。本来,它这一次是可以如愿以偿的,可以凭借着夜色的掩护走出大门,找到那条美丽的小河和如茵的草滩,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因为自己的失误和无能,把一个绝好的机会错过了。

它强忍着脖子乃至全身的疼痛站起来,沿着靠厕所的那道大墙慢慢往前走。它知道,前边有一个用钢筋和铁丝网围成的园子,里边圈着它的同类,都是主人花钱买来待杀的。那些同类,有的已经年老,不能为主人效力了,便被几个小钱打发到这里;有的还很年轻,因性烈惹恼了主人,或因意外事故致残丧失了劳动能力,也被几个小钱打发到这里。只要来到这里,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在园子里关一天两天,便被送进屠宰车间,过“一把刀”的手。它想自己死亡之前,去看看它们。它们和它一样,都是苦命儿,也都是想死不成,而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才得以换取一刀的。

经过一眼井的时候,它不由顿住足步。它熟悉这眼井。这眼井不但供给屠宰车间和生活区用水,还供给老大结束了生命。它曾目睹了老大被人用挂肉的钩子拉出井口的惨状。老大是回头朝下栽进井里的,肚子被挂开了,肠子流出来,拖了很长。他老婆大概就是看到这一幕后才疯的。老大太不值了,凭他的聪明和能力,会干得很好,可是他不但白搭了一条性命,还白搭了全部的家业和名声……

 

在那些日子里,老大越来越不满意于老二的行为,而老二则是有意作对似的,不时制造出种种劣迹。最使老大不能容忍的,即老二与税官儿的交易。自老二小姨子荣升为老二夫人之后,他便经常在街上找来姑娘给税官儿取乐。有一次,竟然把人家一个在校中学生给拉来,逼着人家干那事。学生的父母要告,老二只好托人求情用重金封口,还使得税官儿一百个不乐意。再就是往肉里加水,老大主张适量,老二则坚持尽量。老大急了,说了老二几句,老二送货回来,就把钱扣留了三分之一。问时,他说:“买信誉了,你不是要信誉吗?”这样的伙计怎么还能合作下去呢?老大忍无可忍,只好提出分手。老二击掌一乐:“好啊!我正等你这句话呢!”

于是,他们请助手“一把刀”作中人,将机器、厂房、汽车作价。兄弟二人,一人要实物,一人要现金。老二说:“我要实物。”老大明知道实物合算,也不去计较,自己兄弟,吃亏沾光不是外人。他拿着所有现金,置下一片地皮,准备重建厂房,东山再起。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跟随了他多年的助手“一把刀”竟然背叛了他,投靠了老二,并且散布一些十分不利于他的言论。最致命的一点,即老大忒狠毒,不容人,连自己同胞兄弟都不容,还能容谁呢?这话谁听了都相信。老大与老二火并是事实,再经“一把刀”的嘴说出来,不一句顶一万句,差不多也等于给老大贴上一个靠不住的标签。老大整整一个人就完了。办企业有了这名声,就等于走上绝路。

这时候,老大依稀觉得陷入一个圈套,可是也没往深处想。他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歪、日久见人心之类的古训,相信事实将会替他说话,证明他的为人。于是,他越发努力,决心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谁知,在他买下地皮不久的一个上午,土管局的人找上门来,要收他的个人征地税,数额大得惊人。才想申辩,来人拿出一份红头文件,一二三念了一遍,然后愤愤然说:“照章办事吧。个人征地应先申请,你违反了条例,加罚百分之三!”无奈,他只好如数交钱,生怕再违反什么条例,传出去与他不利。心想,这回可没事了吧?破土动工之际,城建局的人找上门来,不但勒令其停工,还得补交什么金和私建罚款,数额也是大得惊人。他不敢再申辩,知道来者手里还会有红头文件,赶紧交钱、道歉,补办一系列手续。两次折腾,再加上买地皮投资,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这并没有挫伤他的积极性,还要继续干下去。

于是,悲剧便不可避免地愈演愈烈了。

老大的执著仿佛饮下一杯强力迷魂汤,令他不能面对现实,不能冷静地思考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因此,他至死也不知道,“一把刀”的背叛和两次巨款的付出以及后来发生的诸多事情,都是胞弟一手操纵。他知道同行是冤家,可是他不相信老二会生灭他之心。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他们自幼丧父,母亲再嫁,是老大带领老二相依为命长大成人的啊!是老大从小帮人家扯猪腿学会了屠宰才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的啊!况且,眼下市场这么大,供不应求,别说他们兄弟两个有屠宰车间,即便再多上十个八个屠宰车间也不至于把谁挤垮啊!

厂房建成之后,老大已经把所得现金和十几年的积蓄全部掏空,购置设备的钱要全靠借贷了。他去银行贷款,人家大概已经听说了他的为人,都不敢贷款给他,当然人家也不说不贷,而是说你去找个有经济实力的单位担保吧。他试着找了几家,都说担保就等于借钱给他,人家没钱,要有钱就干脆借钱给他了。或者说,人家正准备上项目,想贷款还没找到担保单位,怎么再给他担保呢?

正是走投无路之际,有原先相热的人,给他出主意说:“你不用找别人担保,你把自己的厂房和地皮办个保险,拿保单押到银行贷款就行。”这办法好,贷款很快就到手了。

这一天,老大正准备外出购设备,就有一中一青两个人找上门来,都携大提包戴眼镜,文质彬彬的,自称是某机械厂的推销员,还拿出名片介绍信以及产品价目表给他看。老大暗喜神助,设备正是这种型号,而且价格也适中,于是提出去考查。两个人自然同意,带领他在厂里参观一遍。设备质量没有问题。老大回来携了现金,跟随两个人去提货。行至途中,客车停下来吃饭,老大却仰躺在车座上呼呼睡着了。那两个人大大方方地携上他的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待老大苏醒过来,手上的香烟燃得只剩一截过滤嘴。他记得这支烟是中年人给他的。慌忙追到机械厂,拿出名片介绍信以及价目表给人看,都不认识这两个人,而且介绍信和价目表都是伪造的。

银行的人听说了老大的遭遇,立即走马灯似的找上门来催贷。并且限定日期,届时还不上即办理财产抵押过户手续。老大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求助胞弟。老二冷着脸说:“你不是讨厌我吗?怎么又给我攀兄弟来了?钱我有的是,就是不能借给你,我正准备购地皮建厂房增添设备呢!这样吧,看在爹娘的情分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到我厂里来干吧,我给你高薪,足够你养家餬口的。”

老大愤怒了,他辛苦半生,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恨老二冷酷无情,更恨世道险恶不平。他要报复,要拥有很多的钱。当他张着双手奔波求助一无所获之后,决定把厂房和地皮过户给银行,自己再从杀猪干起,而今迈步从头越。他相信自己有能力重新拥有一份产业,比老二甚至比任何人都大的产业!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像鬼使神差一样,让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条河堤,隐约听到一个女子的呼救。那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对外界信息反应十分迟钝,一声呼救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只是条件反射地或曰本能地寻着那声音看了一眼,看见河堤旁一片尚未抽穗的玉米,在烈日下如被沸水烫过,或是被浓烟熏过,蔫巴巴灰兮兮的。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谁知,就在他收回目光的那一瞬,却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辆倒着的红色变速车,车把上一只鼓囊囊的棕色包,锁链拉开一条缝,一束很强的光芒射过来,直刺老大的眼。当他意识到包里是什么东西时,一颗心不由收紧了,甚至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着那包回家的,当他把包里的东西哗啦往床上一倒、全部展现在面前时,他和老婆都惊得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太多了,真是太多了!甚至比他用来购设备的钱还要多,而且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他一手抓一把,合在一起拍打着:“哈哈哈哈!我又有钱啦!”

他老婆扑上去把钱抱住,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呜啊!”一声,不知是哭是笑,刚出半截便卡在喉咙里,“咯咯”响了半天,才又“呜啊”一声连哭带笑起来。老大不管老婆,只顾自己拍打着钱,又跳又笑:“哈哈哈哈!我又有钱啦!”

消息很快传开,说那个被劫持到玉米地遭强奸的姑娘,原是一家合资企业的出纳。那天从银行提了款行至途中,遇到色鬼。角逐之中,色鬼发现了她的钱,把她先奸后杀,然后卷款而逃。另一种说法,她还在银行取款时,便被歹徒盯上了。歹徒跟踪至没人的地方,把她劫持到玉米地,饕餮了美色,卷走了巨款,一箭双雕。

总之,这案子非同小可,眼下公安局抓得很紧,不但出动了大批干警侦破,还对所有商场、货栈甚至歌厅、宾馆,凡是能花钱的地方都做了周密部署。因为那钱是新钱,号码都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只要发现了那些号码中的任何一张钱,都能叫训练有素的警犬嗅着那张钱上的气味找到作案者。

老大看钱上的号码,果然都是排着的,不禁大吃一惊。原以为这些钱是老天爷的垂怜,解救他于水火之中,不料却是魔鬼设计的圈套,把他拉进血腥的命案之中!

天啊!倒霉的事情怎么都降临到自己头上了?他曾想去公安局自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听凭发落,可是又没有那勇气,担心这种事无法说清楚。钱在你手里,你说没强奸没杀人谁信?去自首还不是自投罗网吗?世上冤假错案多了,谁给评说?也曾想过把钱藏起来,可是这一藏不等于把强奸杀人的事情都揽到自己怀里了?一旦被人找出来,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最后,他想烧了吧,烧了就没事了。他试着烧了几张,气味大得很,很快弥漫了整整一屋子,半天散不尽。那气味,别说训练有素的警犬会闻到,路过的行人也会闻到。天啊,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觉得自己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甚至觉得身边就有一个无形的大网正在迅速收紧,灭顶之灾犹如一只巨大的黑鹰,正自高空向他俯冲下来,眼看就要降临到头顶了。这一切都是那个叫钱的东西引起的,设若没有它,他不至失魂落魄地走上河堤,也不至落到眼下的境地。他恨死了钱,视钱如魔鬼如瘟疫如一触即发的炸弹。扑上去把那些钱又撕又咬,恨不能一口吞吃了,忽然又胆怯地连连后退,唯恐避之不及。这样一连折腾了三天三夜,便在一个霞光万道、晴空万里的早晨,携着那些钱一头栽进深井里。

 

它想这就是一个圈套,人类自己为自己设计的一个圈套。他们先制造出一些叫钱的东西,像放飞黑蝴蝶一样放出去,然后再去追去寻去争夺,都想据为己有,其执著和贪婪犹如喝了迷魂汤一样不能自已,甚至有人不惜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出卖生命,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人类除此之外还应该有许多别的事情可做,为什么都偏偏钻进这样一个圈套里呢?

当它目睹了老大和随着老大的尸体被人从深井捞出的所谓的钱之后,不由深深地感到了人类的悲哀,人类的可怜。那些被人类奉为至宝的钱,一旦经了脏兮兮的血水浸泡,再在白花花的太阳下一晒,变得皱巴巴的,随风满地乱滚,与卫生纸差不了多少。可是老二却拿着那些钱,买回了许多荣誉。

他把那些钱晒干捆好之后,给公安局拨通了电话。公安局的人询问了一些关于老大生前的情况,又对尸体拍了几张照片,那悬而未决的抢劫、强奸、杀人案便告破了。尽管有的办案人员提出一些异议,比如现场的脚印问题,还有更高深的精液化验问题等等,怎奈上级领导对此案十分关注,限定了侦破期限,既然现在能结案并且能提前向领导报捷,何乐而不为呢?

那家合资企业主,巨款失而复得很是感激报案人,便以重金致谢。老二接钱在手,突然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哥呀,你好糊涂啊!”然后,把所得酬金,如数捐给了一所小学,为的是让孩子们记住这血的教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此事好像长上翅膀的小鸟,很快传开了。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蜜蜂一样赶来采访,用一支支生花妙笔塑造出一个大义灭亲、无私奉献的英雄。每当有人问及他们兄弟火并的原因时,老二总是矜持一笑,说:“那是我们生意上的事……”越是避而不谈,记者们越是好奇。这时候,老二便示意让“一把刀”代言。“一把刀”也不推辞,既胸有成竹又大方自如地从自己如何给老大做助手谈起,一直谈到老大如何往肉里注水,如何不择手段地偷税漏税,老二如何制止无济于事,所以兄弟火并,所以自己易主。

在当前市场经济大潮中,有人能做到这一步,真是太可贵了!记者们无不感动,他们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才华,运用了各种宣传机器,对老二进行宣传,恨不能让英雄的光辉一下子把所有人的心灵全部照亮,把世界上的黑暗全部驱散。这些大张旗鼓的宣传,很快引起市里领导的重视,于是一个“学英雄,英雄就在我身边;树新风,人人争做好公民”的活动,便迅速在全市掀起高潮。有不少工厂、学校,经常开着小轿车请老二做报告。得到捐款的那家小学,还请老二做了名誉校长。一时间,老二成了市里的名人,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并且破格当选为市政协候补委员……

它认为,人一旦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既然事实都可以改变,话都可以随便说,这跟做游戏或者演戏,还有什么区别呢?它想,人生大概就是做游戏或者演戏。不然,他们为什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呢?为什么口里说的和心里想的都不一样呢?

夜,越来越深了。细雨依然缓慢而固执地飘洒,仿佛一个毫无希望而又不甘寂寞的物种,正在有气无力地坚持着。它看到井口铺着的水泥台板上和用来汲水的橡皮管子上,落满了苔藓样的水,在夜的微光映照下,青幽幽的,阴森森的,仿佛人卸了装之后的脸。它不禁打个寒战,急忙离开井口,向前边的园子走去。

园子里的同类都没有睡,紧紧地挤在一个角落里,身上和它一样被冰凉而有渗透力的雨水打湿了。它不敢也不愿意惊动它们,慢慢沿着园子往前走,试图寻找一个与它们相距最近的地方。

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流进它的脖子里,揪心的剧痛使它就要忍受不住了,几次差点叫出声来。它坚持着,努力使身子保持平稳,把步子迈得扎实一些,它不能让自己倒下去,它知道一旦倒下去就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终于,它走到园子的一个边上,距离同类更近了。已经清晰地听到了它们的喘息声,也真切地嗅到了它们的气味。它紧紧地把身子靠近铁丝网,把头向上扬,尽量与它们靠近、再靠近。它很想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与它们一起又跑又跳。渐渐地,它觉得自己果然走进园子里,和它们相处在一起了,心也跳在一起了,血也流在一起了,整个身心都融在一起了。它已经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幸福犹如一片白云托浮着它,犹如一阵春风吹拂着它……

第二天一上班,“一把刀”便吩咐一名男工:“把它牵来吧。”男工迟疑一下,便去了。片刻之后,男工满脸诧异地走回来,颤抖着声音说:“它、它死了……”顿一顿又说:“真怪!它怎么死在园子边上了?”“一把刀”“喔唷”一声,似乎也觉得怪,跟随男工去看究竟。果然,它紧紧地靠在铁丝网上,扬着头,已经死了。用脚一踢,硬邦邦的。“一把刀”沉吟一会儿,忽然莫名地叹息一声,对男工说:“拿锨挖坑埋了吧。”

一会儿,男工回来了,说:“老板不让埋,要剥下皮和大件儿。”“一把刀”便不悦,嘟哝说:“我操,这皮还能剥下来?”谁知,老二随后就到了,正赶在话音未落上。“一把刀”显然很尴尬。老二脸上掠过一片阴影,随即笑笑说:“我要大件儿,做汤喝……”

“一把刀”持刀走上来,把它往园子旁边拉一下,看准那个部位,一刀下去,大件儿便出来了。与此同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一把刀”操刀多年,从未见过,但是听人说过。这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病毒,那每一滴液体,甚至每一块皮毛,都能致死一条人命。“一把刀”心里不由一动,恍然明白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甚至觉得这机会就是老天爷特意为他安排的,不但让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老二的束缚,而且还能让他不露痕迹地得到一份巨大的产业和一个年轻风骚的女人……

他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我吧!”一边颤抖着双手举起刀,对准大件儿砍下去……,当他把大件儿拿进厨房,做成一碗汤送给老二喝下,才想说点什么时,突然觉得浑身一紧,手里的刀子“当啷!”落在地上。看时,双手已经变成紫黑色,而且那颜色正沿着手臂往上扩展。他不禁惊呼起来:“啊——!啊——!”

老二过来看时,“一把刀”的上半身已经被那颜色浸染,人躺在地上,身子扭曲成一团,面部表情十分复杂。老二盯视他良久,忽然叹口气说:“真是太可惜了!”“一把刀”明白老二的意思,可是依然像从前一样傻乎乎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

老二笑笑,轻声说:“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家——包括你老婆!”话音未落,一阵彻骨的寒意袭上心头,低头看时,胸口已经变成紫黑色,并且正向四周迅速扩展。老二禁不住笑起来,笑声干涩,像风吹破竹,然后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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